“呵呵呵,真是个傻丫头!”看着那欢脱背影,陈子舟走近韩凛。
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她画的?”
“那表情一摆上来,还用问吗?”韩凛笑着摇头。
“何况如今采薇虽十分进益,作画风格也与你颇有相似之处,但到底心态不同,自然一看便知。”
“她啊,最近算是迷上了画村居。”陈子舟说着。
言辞间,很有师父为徒弟骄傲的意思。
“我教了她那么多诗词,李杜自不用多说,诸如摩诘乐天、东坡稼轩等也不在少数。”
“但她一直兴趣缺缺。虽用功上心,却总少几分热情。”
“直到遇见了五柳先生——可算寻到了毕生挚爱。日日捧读至深夜不说,还对其笔下桃源甚是痴迷。每有心得就提笔画上一番,别提多用功了。”
“采薇赤子心肠,自然推崇五柳先生之风骨。”韩凛听着。
重重点过几下头,像是对此深以为然。
闲话会子家常,见时辰差不多了,韩凛才搬出今日接风最大惊喜。
催促着陈子舟前去梳洗换衣,叫上采薇一起去杯莫停赴宴。
谁知女孩儿兴致大好,竟一刻也等不了。
一面理着衣裙一面道:“不用换了吧?这身不就挺好!”
韩凛扭她不过,只得无奈依了。
却仍不忘引经据典打趣两句,惹得女孩儿嬉笑不止、花枝乱颤。
甫一走出宫门,迎面便吹来股和暖晚风。
惊得那株海棠树摇动着枝丫,发出簌簌轻响……
左右开弓,摘掉吹到棋枰落叶。
韩冶“哎呦”一声,缩进身后宽大靠背椅里。
年轻面庞上,尽是疲倦与委屈交织的神色。
眉头紧紧锁着,大有十分不肯配合之意。
秦川瞅了对面几眼,笑着将两条手臂往桌上一撑。
连连道:“来,再摆一局!”
嘴上虽如此说,手却半天不见动弹。
一看便知,是存心逗弄面前之人。
“来什么来啊!不来了,不来了!”可以韩冶道行,哪里识得破秦川狡诈?
刚听完话音儿,就急得张牙舞爪。
又是挥胳膊又是抖袖子,就差以头抢地撒疯打滚了。
“真不来了?”秦川却神态自若。
一手轻抚棋子,一手端茶送到嘴边。
端得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像。
短短四个字,说得极具威严。
让韩冶即使在撒泼间隙,也不得不分出些心思,来观察试探。
“不来了!说什么都不来了!”少年仍据理抗争着。
音调挺高,嗓门挺大。
听上去,倒真有那么个“视死如归”的架势。
但此等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糊弄糊弄手下人还算管用。
想要在秦川眼皮底下走两个回合,除非对方愿意睁只眼闭只眼地放放水。
显然,他不预备这么做!
不紧不慢撂下茶杯,将手中白子掷回棋奁。
慢悠悠道:“你确定?”
“嗯,这棋我还就是不下了,怎么的!”
全然没意识到危险迫近的韩冶,看秦川这回这么好说话,反而壮起胆调侃。
“我知道你干嘛来了!皇兄政务繁忙没时间赴约,你就来我这里抓壮丁!”
“抓就抓呗,偏一点儿不留情,从饭后下到现在,我一局都没赢过!现在啊,说什么也不来喽!”
话毕,还把两条胳膊屈着担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往后头一歪。
真真大获全胜,欣赏战果的样子。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棋场失意,气场得意”吧?
秦川笑得极为不动声色。
原本他还有些发愁,要怎么把话题引到韩凛身上,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没想到对面如此沉不住气,上赶着给自己送话把儿。
这么好的时机,若不加以利用,岂不是来而不往,实非君子所为?
轻笑声,慢条斯理开道。
爽朗嗓音,故意慢半拍跟在后面。
“呵呵呵,淳王殿下怎知,我此番前来不是得了叮嘱、受了托付?”
“而仅仅是无处可去,求人收留呢?”
果然,看似轻飘飘几句话,立马让对面坐直了身板。
水灵眼睛瞟来瞟去。
要信又不甘心,说不信又怕埋没了皇兄苦心。
只得哼哼唧唧,询问道:“真是皇、皇兄,特地让、让你来看我哒?”
“你自己猜呗!飞骑营眼看扩编在即,我这个新晋骠骑将军,能有多少时间忙里偷闲?”
这回算是换秦川以手撑头,翘二郎腿了。
只见他将脑袋微微向上抬着,一双笑眼虚虚眯起。
表情既讳莫如深,又欠打得狠。
更加放缓了调子说:“唉,好不容易抽出时间,还被人当作驴肝肺……不盛情款待就算了,平白受顿揶揄……”
说着骤然起身,抬脚就往外走。
“我看我还是回去吧!过后就说,秦某人微言轻,使不动淳王殿下金尊玉贵!”
“哎哎哎,谁说使唤不动啦!”
一看对方真要走,韩凛登时从椅上跳将起来。
也不顾什么礼数周到,抓着秦川袖子将人扯了回来。
边堆着笑,边往棋盘处让。
“再来一盘!再来一盘还不行吗?”
“哟,想通啦?想再来一盘啦?”秦川虚坐椅上,进一步打趣。
“不是刚才撒泼打赖,抢白我的时候啦?”
韩冶七手八脚收拾着棋子,一张脸又哭又乐。
宛若淋了蜂蜜的凉瓜,怎么看怎么有意思。
声音也添上了急切,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恭顺。
“我这不是看着总赢不了,才不想下的嘛!”少年笨拙地找着借口。
那样子仿佛又回到几年前,三人并肩说笑的时候。
“你要早说是替皇兄走这一趟,我就是输哭了,也不敢不下啊!”
秦川听闻如此,缓缓收起面上笑意。
温言点拨道:“兵法上怎么说来着?你不会当了几日差,就全忘光了吧?”
“嗯?”没头没尾的句子,引得韩冶一懵。
下意识接话:“哪、哪句啊?”
“唉……”一声叹息从对面幽幽飘出。
秦川把手肘支在桌边,用指头捏着眉心暗暗思忖。
“孩子倒真是个好孩子,勤学刻苦、一片赤诚……奈何开窍太慢,什么都得说明白……还是慢慢来吧……”
“秦大哥,你说话啊!”片刻沉默,倒叫韩冶着了慌。
称呼更加恭敬不说,语气亦愈发焦急起来。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只管教导便是,我一定好好听命!”
看着少年陡然严肃起的脸色,秦川终于耐下性子、静下心思。
一字一句继续道:“《孙子兵法》虚实篇中头一句——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还记得吗?”
说完拿起枚棋子轻轻落下,抬眼望向韩冶。
“前头几局,我随便一调动,你就跟着满棋盘跑,不输才怪!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的道理,用不用再提醒你一遍?”
韩冶咂嘛着这两句话的意思,头一次衔起棋子,却没有急急放下。
思量再三后,才小心翼翼置到盘上。
秦川一看,当真孺子可教。
不仅收敛了心性,也学会了等待摸索。
“很好!”他高声赞叹一句,算作鼓励。
更是表明,此局自己会全力以赴。
少年只管抛却旁骛,拼命求胜即可。
得到激励的韩冶,自然信心大增。
往后每一步皆思虑良久,再不轻易受人摆布诱惑。
而是一心经营谋划。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妙招高招频出,打得秦川亦有难以招架之时。
只不过俗话说,姜还是老得辣!
饶是韩冶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终是不敌秦川神机妙算、成竹在胸。
苦斗良久,仍败下阵来。
待战后清点时,两人惊喜发现,此一局秦川堪堪赢下一子。
全然没了先前,摧枯拉朽之势。
“万岁!”韩冶一跳三尺高,差点撞到身后树上去。
秦川坐在一旁,抱着肩膀看他,心内深感快慰。
朝廷需要更多可用之人。
韩冶这孩子心地善良、为人正直。
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中州庙堂上,无可撼动的坚韧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