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既然如此,左次王那边的后续进展,就交于陆爱卿了。”
屋外劈啪作响的雨声,给韩凛语调蒙上了一层,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沙哑。
“请陛下放心,微臣定不辱命!”陆司理说话时,承福正好走至其身侧。
那不急不缓的语速,当真有几分陈大人与徐大人的风度。
韩凛端过孙著放在桌边的茶。
仅一个眼神交会,便知晓了秦川到来的消息。
可这桩在平日里,足以令其开怀到小跑的事,现下却被韩凛顺着茶杯搁到一旁。
并无半句多余吩咐。
“记着,其他条件,只要在朝廷承受范围之内,皆可有所宽限。”
韩凛把胳膊撑在座椅扶手上,再次提醒道。
“唯独向中州派遣学子一事,半分不得妥协——将来,能否不兴干戈地化解边患,这是重中之重。”
“微臣明白!”在退出殿外前,承福听到了陆司理的答复。
十分简短,却字字高亢激昂。
随后突然大起来的雨,伴着远处滚雷,遮蔽了殿内一切响动。
连烛火,都在这天地营造出的磅礴声势下,惊恐摇曳起来。
映得房间里,一时光影交错、晦暗难辨。
“至于徐爱卿,元胥王上那边的使团,仍由你全权负责。”韩凛最后这句并不像是命令,而更像是嘱托。
显示出一种博大的宽容与信任,令徐铭石备受鼓舞,不由得叩头领命。
“哎,说过多少次了,书房议事时这些礼数能免则免。否则动辄起起跪跪,还怎么商量正事?”他摆摆手,示意徐铭石起身。
其他几位大臣也跟着领旨谢恩,算是掀起了一小波声浪。
暂且遮盖住了,打在檐上的雨点儿。
眼看北夷方面皆已安置妥当,立在中央的陈瑜亭在此时发言道。
“回陛下,南夏使节的接待工作,也基本没问题了。只差与巫马太师同行的两位将军,还未做好打算……”
“此事朕自有安排,陈爱卿只需顾好南夏太师即可。”韩凛说着,唇边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只是他掩盖得很快,又有烛火晃着。
众人才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是,臣遵旨!”陈瑜亭与徐铭石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俱是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韩凛将手臂弯曲着移到了桌上,边想边道。
“那么接下来,就还剩一事要议了——关于陈爱卿提出的,免除各地人头税,众卿可有什么想法吗?”
突然陷入沉寂的大殿,好似被雨水浸透一般。
每个人周身,都只有雨滴渐次下落的“滴答”声。
宛若时光流逝发出的响动。
“微臣以为,此事还需慎行。”
从进门起就一语未发的白稼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从队伍中走出,说出了心内结论。
看着那张年轻的脸,韩凛笑了。
“哦?白爱卿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在阐述自己观点之前,白稼研先往陈瑜亭和黄磬方向,分别看了看。
见两人皆是一副鼓励的神情,便再没了顾忌。
一股脑将观点,道了个明明白白。
“陛下容禀,朝廷全面取消人头税的征收,无疑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壮举。”
“尤其是近两年间,百姓们生活蒸蒸日上,中州国库亦日渐充盈。钱谷堆得走廊过道满满当当不说,就连各地粮仓也频频上报喜讯。”
白稼研在说这一段时,心中自豪不禁油然而生。
甚至于连语气中,都带上了颤动。
“可陛下和诸位大人都知道,中州国库主要来源,就是土地税和人头税。”
没有任何间歇,颤抖的声音便急转直下。
恢复到了那种,强而有力的斩钉截铁。
韩凛将身体支点换到左手上,如常打量着这个,很有些“痴劲儿”的新晋官员。
每一次与白稼研对话,他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兼具着少年气和老气的忠诚。
奏报时的语速、神态,乃至面上果断的表情。
无不似道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韩凛眼前。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说出的话却总有股,老气横秋的见地与忧虑。
就像个世代守着自己土地的老农民。
总是热爱、总是渴盼,亦总是心怀敬畏、常备不懈。
似乎是察觉到了天子走神,又似乎是仅仅为了换口气。
白稼研停顿的间歇,刚刚好卡上了韩凛的联想。
待这边一想完,对方的阐述就又到了。
“如今若是贸然取消人头税,臣怕到时候,朝廷应对灾祸的能力会不足,反而得不偿失。”白稼研边说,边往前走了两步。
“自朝廷推行新政以来,赶上的都是丰年,是而从表面来看,各地的确欣欣向荣。”
“但天意这事,有丰就会有饥——现下,朝廷应该趁着好年份,多多充盈自身,以备灾荒战乱时,保住底下百姓。”
“白大人一席话,当真是见识不凡!”白稼研这边话音还没落下,陈瑜亭便拱手笑道。
“陛下,白大人所言甚是,此事是臣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哎,众卿所想皆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何罪之有。”韩凛大手一挥,笑得沉着而宽和。
“何况,古语有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朕与诸位爱卿都不是圣人,怎能事事都料事如神呢。只是朕以为,这人头税还是要免的,但不可操之过急,需要掌握好个度……”
一直在旁默默盘算的黄磬听了这话,知道是该自己发言了。
他从容向前踏出一步,拜道。
“陛下,诸位大人,关于减免人头税一事,这样可好?从明春起,由陛下下旨,将各地人头税免除一半。”
“让百姓得了实惠的同时,又给了朝廷一定缓冲时间。若是效果甚佳,之后又可在此基础上,进行二次缩减。如此一来循序渐进,百姓和朝廷就都好过了。”
“哈哈哈,黄大人此举真乃妙计啊!”这次换徐铭石率先发话了。
他看着陈瑜亭和白稼研脸上,露出和自己同样的笑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韩凛对此亦颇为赞赏,连连点头。
“好,就按黄爱卿的计划来安排。具体事宜,诸位可等日后再商议。事关江山社稷,万万不可急于求成、操之过切。”
“臣遵旨!”众人齐声说着,心知今日议事是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能有多少成效,就要看彼此合作进展,以及谋划是否全面周祥。
随着其他人陆续退去,韩凛又拿起那份,写着南夏两位将领情况的奏报。
从头到尾细读起来。
而孙著就站在其身侧位置,看着这年轻人的眉头,一时紧蹙、一时舒展。
终于等来了一丝笑声。
等他从殿里出来时,雨已经小了很多。
细密的帘幕从苍穹直通地面,在看不见夕阳的黄昏下,兀自泛起成片水汽。
如同作画时,刻意空出的留白。
清凉化作点点可供感知的潮气,向着韩凛面上扑来。
他侧过身,抻出个大大的懒腰。
借着这场恰到好处的雨,狠狠吸了几口清润空气。
顿觉耳清目明、心下敞亮。
“那傻小子跟这场雨,来得真是时候……”
收回蒙着薄雾的目光,唇边那抹压抑许久的笑,才总算是露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映着迷蒙天光的缘故,孙著觉得那笑可真是好看。
仿若春雨如酥,胜过烟柳满都。
门扉轻启的“吱呀”声,在一室“滴滴答答”中,显得格外清晰。
从窗边立了许久的秦川听到这声召唤,登时回过头去。
将一个从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笑,隔着空旷房间,送进了韩凛眼底。
只不过,这笑和平日里有些出入。
沾着急拖着燥,像极了昨天的韩凛。
还不待秦川把脸上堆积的情绪化作语言,对方就出声打断了他。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商量!”
秦川听得出,这是韩凛在朝堂上的语气。
立时收敛起笑容,走回了桌边。
“嗯,你说!”
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
无论何时何地,都以公事为重。
私情再急,也不能有一次越轨,否则便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看着换上一脸正色的秦川,韩凛点点头。
踱到桌旁坐下,招手示意对方也跟上来。
秦川一撩衣摆,坐到韩凛对面。
再次,用那种平静而坚定的眼神,望着面前之人。
“放心,不是什么为难的事。”韩凛先安抚下秦川情绪,随即说道。
“不多日,南夏使团就到京城了,此次跟随他们太师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将军。我想安排你,专职接待其中的卫将军。至于那名骠骑将军,就交由老师负责。”
“什么?让我负责接待南夏来的将军?”秦川的震惊之声响彻屋宇,遮盖了隆隆而过的闷雷。
“是啊,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韩凛笑着去拉对方。
状态又回归了往常,两人独处时的样子。
而秦川,却怎么也淡定不下来。
只见他紧抿着嘴唇,高挺的鼻梁如绷直的弓弦。
随时都处在一种,被紧张和怀疑包围的状态里。
“我……能行吗……”老实讲,让秦川说出这么不自信的话,真是比直接拿刀捅他,还要让人难受。
但事关中州与南夏,秦川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只怕自己不能胜任。
“这有什么不行的?”韩凛笑得更甜了。
“你本就是中州大将,又统御着飞骑营,身有军功。派你接待南夏使者,不是最合适不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