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秦川……你还是这么诚实……”
萧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少年身旁。
他微笑着拍拍秦川肩膀,示意对方落座。
残存的惊惧,如阴云消散在日出的光芒里。
秦川笑着坐回石凳,心下是用水浣涤过的澄明。
“其实啊……这桩婚事,你父亲当天就婉拒了。”萧路从两人身后走过,坐在了这父子俩之间。
“只是怕万一传扬出去,对齐大人一家名誉有损,才没对其他人提及。”
“多谢爹爹!”秦川忙不迭对着秦淮拱手作揖。
一张俊脸,乐得宛若刚出笼的小包子。
秦淮倒是稳重许多,连连摆手道。
“行了行了,这下你惑也解了、心也安了,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这别苑里,可没备你的饭!”
接着他将眼睛转回萧路身上,似乎有所抗议。
只因为当着他人,才不好发作。
“孩儿告退!”听了这话的秦川,一下从石凳上弹起来。
朝着对面两人深深拜过,随即头也不回大步离开了。
路过月亮门时,还跳起来摸了把上面青灰色的檐子。
“怎么还是这样?句句都是‘你父亲’,我又没有名字了!”
瞅着前方身影稍微小了一点儿,秦淮低声抗议道。
看那神情,哪儿还有半分大将军的威风。
还好这般抱怨萧路听惯了,根本不打算理会。
只一心望着秦川,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转回来。
笑着说:“看来这一次,是真给他吓坏了。”
“关心则乱,人之常情。”秦淮的埋怨,真是来得快去得更快。
还没等怎么样呢,就顺着萧路把话转移走了。
一声伴着低笑的叹息,跃然桌上。
打了几个滚儿后,又落到秦淮手边压着的纸张上。
只见上面,横七竖八趴着不少人名。
有些还被反复誊写过多次,有大有小、有深有浅。
但从越来越凌乱的用力就能看出,字主人显然对这些并不满意。
“还没想到吗,出使云溪的人选?”萧路起身走过两步,坐到秦淮对面凳上。
对方点点头,一抹愁容旋即攀上眉梢。
“副使人选倒有几个,可最关键的正使还是没想出来。”
说着,将那张写满姓名的纸张一把揉皱。
“按道理讲,这事儿原不该我操心。但若在我这里,都想不出可用之人,那上头更是没有头绪了。”
简短沉默过后,萧路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
用自己掌心,按住秦淮握着的拳头。
缓缓道:“若是中州朝廷信得过我,我愿替你们走这一趟。”
听得此语,秦淮骤然一惊!
登时抬头望向萧路。
漆黑的眸子里,刻满了难以置信的诧异。
“呵呵呵,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萧路倒笑得十分坦然。
略略一歪身子,把右腿搭到了左腿上。
“你应该一早就清楚,除了朝中那几位大人,我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是啊,的确如此……”秦淮的肯定,似为难又似嗟叹。
“那几位大人莫说一时走不开,就是勉强抽出来身,也难保这一路上不被南夏发现。况且,若论对云溪人情风貌的了解,你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不二之选。”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萧路问。
“你看上去,可不像是个会徇私情的人。”
“呵呵呵呵呵……”一串略带沙哑的笑声,被秦淮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说得没错,这确实不是眼下考虑的。我在想,怎样才能保证沿途安全。两地和谈、缔结盟约,除了把事情办成以外,最重要的就是使者平安往返。否则便是有天大才能,也不顶用。”
一听秦淮并未执意阻拦自己,萧路跟着笑了。
笑容里,同时有着轻快的自由,与肩负使命的郑重。
他把掌心收拢,握着秦淮的手道。
“还好这事不急在一时,咱们可以慢慢想……如果真需要我去,我答应你,一定把自己平安带回来……”
远处滚过几声轰隆,伴着头顶逐渐转阴的天色,打断了两人眼中流转的柔波。
“看这天儿的意思,恐怕一会儿要有场大雨了。”
萧路打理着被风吹乱的碎发,笑容疏朗如翠竹。
“那咱们就进去吧,别让雨淋了琴。”秦淮边说边起身,拾着桌上笔砚。
萧路点点头,拿过琴套小心翼翼地将琴装好。
抱在怀里道:“闷了这么些日子,下场雨,也好凉快凉快。”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雷声果然又近了几分。
帮着萧路把琴安置好后,秦淮坐在了正堂,直面门口的椅子上。
一边望天,一边看着身旁人。
不一样了!
真是大不一样了!
以前,萧路就仿佛是一抹流连在人间的清冷影子。
没有说过冷,从没喊过热。
好像尘世中的四季交替,不过是他眼前的一场戏。
看得时候虽十分投入,可到底不曾参与。
其间的寒来暑往、喜怒哀乐,再有滋味也不能动他分毫。
秦淮又想起了那一袭青衣、一竿竹笛,还有不管什么季节,都洞开着的门扉。
曾经它们共同组成了,萧路与尘缘的所有联系。
克制疏离、寂寥淡漠。
可再看看现在!
他用手背擦去额头汗迹的动作,是那样自然生动。
盼着凉意的心境,又是那样执着专注。
冬天里,穿得也多了。
有时脸被冻得通红,就着呵出的白雾,愈发显得温柔可亲。
秦淮越想越觉得高兴,终是惊动了萧路。
见他一副半知半解的样子,将茶搁在秦淮手边,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这般傻笑,还真不如秦川呢!”
怎料其并不接茬儿,只一味兴奋地攥着手。
提议道:“等一会儿下了雨,咱们去街上转转吧?也好看看不一样的景儿!”
“好啊!”如此安排,当真合萧路心意。
瞧他一听完这话,就跑去找油纸伞的劲头,秦淮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边喝着茶,边看他来回忙活。
那移来移去的身影,给这逐渐暗下来的屋子,点燃了一抹亮光。
寻了有好一会儿,萧路终于抱着两把伞,站在了屋子中央。
笑着道:“可算找着了!现在,就等着天公作美,来一场好雨了!”
说完,便将那两把伞倚着门边放下,自己坐回到秦淮身边。
茶也顾不上喝,只一味盯着远处云层。
那神情,活像个盼着过节的孩子。
不一会儿,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厚、越积越重,似乎有着实际的重量。
压得人们心下郁郁不说,还带着种莫名的恐慌与忐忑。
只不过这一切的情绪,秦川是感觉不到了。
现在的他,一心只想快点儿赶进宫里,见到韩凛。
抱着对方、告诉对方,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拆散他们。
不用卑微地讨好,也无需谨慎地试探。
只要对方一句话,自己就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秦川这边,前脚刚踏上殿前石阶,后脚如注暴雨便倾泻下来。
一阵夹杂着湿润的凉气,自头顶蔓延开来,顷刻就浇透了全身。
幸而孙著那儿,早一步接到宫门口禀报,派了承福等在书房门口。
将差点湿成落汤鸡的秦川,引到了一旁偏殿内。
嘱咐下面人拿来手巾后,承福给秦川奉了茶。
按师父交代过的回话道:“秦将军,陛下现如今正在书房,与几位大人商议要事,您怕是得再等等。”
“没事儿,我等着就成!”秦川的笑可真是好看。
哪怕窗外大雨倾盆,也遮不住少年坦荡的光芒万丈。
借着手巾擦过脸后,他继续说:“你回去照顾韩凛就成,我这儿不用人伺候。”
“那奴才先着人给您备套衣服。”承福并未急于应声,只一心做着眼下该做的。
“哎,不用,不用!”谁料秦川大手一挥,制止住对方。
“一点儿小雨而已,不碍事!我自己擦擦就行!你快回韩凛那边吧,他召集大人们开会,想来孙总管也忙得抽不开身!”
“是,是,奴才多谢将军体恤!”匆匆行过礼后,承福转头出门,回了孙著身边。
情况果如秦川所说。
今日书房议事,朝中几位重臣皆齐齐在列。
又因商议时间颇长,是而孙著一直守在里面。
察言观色、端茶递水,确是一刻不得闲。
这不承福才刚回去,脚跟都还没落听。
就又被指派着,和其他人一起进屋上茶。
“这是今儿晌午,换过的第几次茶了?”他跟在承安和承喜后头。
一边规规矩矩、屡屡行行往里走,一边在心里想着。
“第三次?还是第四次?”
实在是记不清了,总之确是次数不少。
这种情形,其实是不多见的。
据承福对陛下的了解,一向是用人不疑、赏罚分明,又很舍得放权。
加之那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的见识和魄力。
使得陛下即使要召见官员,往往也无需如此长的时间。
在承福记忆中,这样的状况在韩凛登基以来,只出现过两三次。
上一次,就是决定让飞骑营出征北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