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模糊水汽,他看到卧房里一色的山茶红,又想起适才手中捏着的面人,心下不由了然。
恐怕正是这一新一旧的对比,勾起了韩凛伤心事,愧疚担忧之下才如此惊骇疑惧。
秦川淡淡一笑,声音已是柔到了极处。
他将手移到对方发顶,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
就像春日清晨的雨丝,悄悄落在河塘上。
与动作同样柔和的语调,在韩凛耳畔响起。
“而且啊,到了奈何桥边,我也不要喝孟婆汤……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就算你投了胎、转了世,换了副模样,也不再叫韩凛了……我依然会找到你,成为你的夫君,陪你一直一直走下去……”
说完,秦川侧过头,在韩凛耳边种下轻盈一吻。
用当年结发时的誓词,唤起对方被恐惧压抑住的信心。
“我秦川,永远只属韩凛一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更无论生死……皇天后土皆可为证,若违背誓言,愿受烈火焚身、万劫不复之刑……”
“谢谢……谢谢你……”韩凛笑了。
语气里裹着涩,气息中透着潮,但好歹是笑了。
秦川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半哄逗半强硬问道。
“在朔杨时,咱们怎么约定来着?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也不想让你感谢我!”
“如果实在要说,就说你爱我……我想听你说,你爱我……”
韩凛被秦川牢牢按着,根本抬不起来。
只得艰难点了点,瓮声瓮气念叨着。
“秦川,我爱你……我爱你,秦川……”
不知总共念了多少遍,反正等秦川放开韩凛的时候,他脸都被熏红了。
自己肩膀上,也多出了片水印。
又湿又热,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别的什么。
韩凛的心情总算好转起来,伸手掏出了布包里最后一件东西。
没想到,竟是节干枯的树枝。
颜色暗沉不说,亦毫无美感可言,看得他一头雾水。
“这是那年,你去秦府时送我的桃花枝!”
想是料到韩凛会疑惑,秦川贴心解释起来。
“那时你还说,延寿山上桃花繁盛,一如往昔。”
记忆如绽开的花瓣,历历出现在韩凛眼前。
来不及退却的苦涩,又一次袭上心房。
只是这回,带着点点桃花香。
“没想到,你连它都还留着……”韩凛松开秦川,笑着拾起那株桃枝。
心里,是陈年苦酒酿成的甜。
“当然要留着,这可是你送我的!怎么能丢?”
秦川另一个招牌动作——摸着后脑勺傻笑,又出现了。
只见他一双眼睛,不停在屋里四下搜寻。
最终落到窗边摆着的,一个空玉壶春瓶上。
“咱们把它插在瓶里吧!说不定,来年还能开花呢!”秦川拉过韩凛的手,带他走到窗前。
看着对方笑眼盈盈,将那株枯干的花枝放入瓶中,还仔细调了调位置。
“好啦,这样就行啦!”韩凛拍打着手。
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瓶中伸展出的枝丫。
仿佛这一会儿时间,上面已开满了鲜花。
灼灼其华、馥郁盈室。
秦川则坐回桌边,一面喝着半凉不热的茶,一面又连啃了几块瓜。
顿觉神清气爽,从头上到脚下都透着舒服。
“接下来咱们去哪儿啊?总不能一直呆在屋里吧?”
韩凛瞅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乐得直摇头。
忙塞了几颗葡萄后,秦川用袖子抹了抹指上的水珠。
大手一挥道:“嘿嘿,我早就想好啦!”
“咱们呢,先去杯莫停好好吃上一顿,晚点儿再去百福戏院看戏,他们那儿啊,正好在演《双蝴蝶》!”
“双、双蝴蝶?”韩凛的心又不自主提了起来。
那可是出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的戏啊……
这两个关键要点,冲将着从脑海里杀了出来。
一时间,让韩凛竟不知道,该先拧巴哪一个?
“为、为什么要去看《双蝴蝶》啊?”他颇有些不情愿,却不想扫兴。
幸而秦川并未觉察异样,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葡萄。
等到又一粒清甜被吞入腹中,才摇头晃脑说。
“你不是打小儿就爱听戏吗?他们这次请的,可是柳堤有名的玉堂班儿,演得又是拿手好戏!听说场场爆满,戏院门槛儿都要被踩破了!”
正说着,秦川得意地搓了搓鼻子。
“幸亏我留了个心眼,一早订好了位子!就是为的今天,和你一起去看!”方才扬起的下巴,这会子被他抬得更高了。
还不时歪歪侧脸,俨然一副讨赏的样子。
韩凛见其为自己安排得如此妥帖,自然不好驳他面子。
将手里扇子一收,两三步便走到近旁,直接斜身坐到了秦川腿上。
笑着在对方脸上,印下一个个吻。
那一声声“啵啵”的轻响,好似池塘里的鱼儿,正冒出水面四处觅食。
秦川揽过韩凛的腰,一手急迫地掰正他下巴。
使得那枚没来得及落下的轻吻,径直撞到了自己的唇上。
好一场“金风玉露一相逢”的难舍难分。
要不是惦记着杯莫停的手艺,和百福戏院里的班子,秦川真想现在就扛着韩凛上床。
可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总不能只顾着床笫之欢。
总要有些别的消遣和陪伴,来装点彼此的记忆。
是而,当感觉再吻下去,自己真有可能会失控后,秦川连忙放开了韩凛。
但见对方脸上也是嫣红一片,似是刚经过一场大醉。
“咱们出发吧!再晚,杯莫停就要没位置了!”秦川一边提议一边暗中调息,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韩凛看着被勾到如此狼狈的秦川,很是满意地站起了身。
朝着对方伸出手道:“好啊,那咱们就动身!先说清楚,这次吃饭的钱不管多少,都由夫君来付!”
秦川自然没什么意见,只是存心为博爱人一笑,才佯装抗议。
“官人富有四海,吃个饭的钱还要计较,当真小气!”
话毕,拉着韩凛离开椅子,朝着门口走去。
“哎,咱俩到底谁小气?你可是中州新晋的功军侯,凭那些俸禄赏赐,还请不起我一顿饭啦?”
韩凛跟在他身后,一下子蹦出了门槛。
“好好好,我小气!我小气总行了吧!”秦川双手举过头顶,做出副投降的样子,连连下着保证。
“今儿啊,官人想点什么就点什么,哪怕是让我把杯莫停整个店面包下来,为夫都乖乖照做!”
“哼,这还差不多!”韩凛一把打开手中折扇,一面徐徐扇着,一面直往前走。
侧头时,还故意蹙了蹙鼻子,对着秦川做出个鬼脸。
笑声如阳光般撒在身前身后,可谓无处不在。
两个少年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拐出了巷子、迈过了石桥、转而进入大道。
看着街道两旁热闹的景象,秦川和韩凛心中,皆涌起一股踏实和满足。
透过岁月沉淀下的记忆,他们能明显感觉到,中州百姓身上的变化。
以往的街上,虽也是这般人来人往,却远没有如今的富足殷实。
商户们脸上的笑容,如一枚圆溜溜的铜板。
包裹在一桩桩,生意达成的喜悦里。
赶集做买卖的,手里钱也多出不少。
都用线穿着,再也不用一个个往外掏了。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走着、一路瞧着。
宛若行进了市井画家笔下,欣赏着一幕幕鲜活的人生百态、世间烟火。
以至于太过陶醉,竟没注意走过了头。
直远出去两趟街,才想起杯莫停早已被落在了身后。
两人随即着急忙慌,快速便往回赶。
可来到饭庄门前一看,已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前一秒还乐得跟花似的脸,立马就窘成了颗苦瓜,了无生趣地结在秦川脖子上。
“唔,自打从朔杨回来,我还没机会到这儿来吃一顿呢……”
这声音,真是连每个气口都含着委屈。
“呜呜呜,我的元宝虾……桂花鸭……还有什锦八宝汤……就这么没有了……”
“哟,这不是韩公子吗?许久不见,小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秦川暗自悲切之际。
一声比银锞子摔在地下还爽脆的招呼,从门里忙不迭滚落到韩凛面前。
后面拖着的那一长串笑,更是如铜钿撒在鼓面上,抖得哗楞楞直响。
顾不上多言,韩凛循声看去。
原来,是杯莫停掌柜作着揖、拱着手迎了出来。
眉眼堆笑、春风满面。
只恐自己礼数不周,怠慢了这位出手阔绰的大主顾。
本着出门在外,自当客气待人的原则,韩凛微微颔首答礼。
“是啊掌柜的,当真许久不见了!杯莫停的生意还是这么红火!”
“嘿嘿,托您福,托您福!现在啊,百姓的日子都好喽,我们这些买卖人自然跟着沾光!”
掌柜收起圆乎乎的拳头,做出个往里让人的手势。
口里仍殷勤道:“二位贵客就别跟门口站着啦,有什么话咱里边儿说!”
重被点燃的希望,在秦川脸上凝成一团笑意。
边探头往大堂里瞧,边问:“里头还有位置吗?”
“嘿,瞧这位公子说得!”掌柜的是何等眼活心灵,一步就跨到秦川身侧。
继续往里让道:“韩公子和您可是杯莫停的贵客,怎能没有位置呢?这不金樽居今儿恰好空着,我伺候二位上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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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别样红 转忧为喜,旧地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