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涌起的酸涩,牵动着胸前那道伤口,直冲秦川喉头。
令他哪怕夏日炎炎,亦如坠经年冰窟。
身上,随之泛起层层寒意。
裹挟着名为“失去”的巨大恐惧,将少年的手都冻麻了。
此时此刻,秦川多想冲过去抱住韩凛!
用自己顽强到近乎暴烈的生命力,来交换那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苦痛与折磨。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做。
怕自己一动,韩凛只会更加辛苦。
却没想到,两相僵持之下,倒酝酿出了更大的慌乱和忐忑。
就在秦川将“心疼”一笔一划,刻进眼睛里的时候。
韩凛这边随着潮热一并平息的,还有前番被爱人哄逗起的雀跃欢愉。
现在的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疑问——
那件事情,既然自己远在深宫都能听说,秦川身为重要的当事人,绝不可能不知情。
那他到底,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是怕自己多心瞎想?
还是不想让今天这场约会,蒙上惆怅的阴影?
一个寒战袭来,搅得韩凛浑身哆嗦一下,连忙往屋里挂着的红绸上看去。
这才惊觉,那铺天盖地的红艳,与鲜血的颜色竟是如此相像。
猛然跃出的不吉利联想,让他赶紧移开了目光。
韩凛咬着自己嘴唇,一双手抵在膝盖上,捏的骨节都发了白。
犹豫再三之下,还是决定换种方式询问。
只不过,这次的话术比起前次得委婉,并没直白多少。
依旧搞得秦川一头雾水。
“朝中齐大人,你知道多少?”韩凛故意隐去了对方的官职姓名,只等秦川来告诉自己。
“嗯?”还没缓过神的秦川,忽听有此一问,忙转过头去细思。
边想边道:“齐大人?你是说廷尉府的齐之嘉,齐大人?”
“对,就是他!你对他知道多少?”韩凛的心跳加快了。
秦川果然,什么都知道!
“哦,日常没怎么接触过。”至于对方为何突然说起齐大人,秦川心里是一点儿门都摸不着。
但既然是韩凛问的,自己还是会老老实实作答。
“只是常听人说,齐大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在廷尉一职上恪尽职守,无论是惩处还判罚,皆令人心服口服。”
“那他们家、家的事,你了、了解吗?”
不知为何,听了自己的回答后,韩凛反而更毛躁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都说得这么磕磕绊绊,当真蹊跷。
刚要反问回去,却发现对方正一脸严肃认真地盯着自己。
眼神里,挤满了几欲引爆的火苗。
按捺下心中丛生的疑窦,秦川决定还是先老老实实,将知道的和盘托出。
万一是什么朝中要事,因着自己胡猜延误,岂不是大大的罪过。
思量至此,他坐正身体,把以前听来的各路信息,一齐汇报给了韩凛。
“听说齐大人发妻早亡,膝下只有一儿一女。这么多年,一直未曾续弦或纳妾,家风很是严正清明。”
“一儿一女”这几个字,久久徘徊在韩凛耳畔。
竟是怎么散都散不去、怎么哄也哄不走。
直听得他五内焦枯,七上八下,耳朵里突突跳着疼。
同时,更深的疑惑盘旋在脑海里,顶得头晕目眩。
他是多想接下去问,问秦川对齐大人家的那位千金,又知晓多少?
可多年来形成的教养,以及刻进骨子里对于女儿家的尊重,使他怎么都开不了口。
只是半张着嘴僵在原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谁能料到秦川的回答,并未随着韩凛的沉默而结束。
他先是三下五除二地,吞下两牙切好的瓜,随意抹了抹嘴。
继续道:“齐大人家的公子,似乎也在军中任职。听闻为人十分正直勇猛,大有父辈遗风。”
“虽出身尊贵,却从不以势压人、偷闲躲懒。反而事事亲力亲为、身先士卒,在兵士间颇有些威望。”
秦川说这些,显然是会错了韩凛的意思。
以为对方是在为,飞骑营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扩编而忧心。
所以才将自己知道的,关于齐公子的信息悉数告知。
也算从侧面安慰韩凛。
对于飞骑营的建设,自己早已做好了规划,必不会使朝廷失望。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韩凛的声音听上去更低了。
粗重的呼吸从鼻子里钻出来,将一句话切了个七七八八。
“啊?”这还真是秦川,完全不曾料想的走向。
原本他已做好了准备,要跟韩凛好好聊一聊,飞骑营的后续发展问题。
连心里藏着的小本本,都摊开铺好了。
不成想,却被硬生生抽离了话题。
“我是说……这些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韩凛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状态显然比秦川还要急切。
双脚在地上来回跺着,两手食指勾在一起不住拧着。
一对眼睛时圆时扁,眉头时紧时松。
脸上更是红彤彤的,似乎正在发着一场无名火。
“听军营里的人说的啊!”秦川是真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竟能惹得韩凛这么别扭。
可本着官人有问,夫君定要知无不言的原则,他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
“而且日常上朝,来来往往的,总会从别的大人那儿,留意到一两句。”
秦川想了想,随后又补充道:“不过,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再具体的实在是不清楚!”
他哪里会晓得,这句临时加进来的话,帮自己在当天躲掉了多么大的一颗雷。
当然了,要不是秦川紧随其后的动作。
韩凛的注意力,也不会这么快被彻底转移。
不得不说,这傻小子当真有些福气,冥冥之中自有天助!
回想着才刚落下的“只知道这么多”,和“实在是不清楚”,韩凛脸上的表情迅疾变化起来。
从先前的天昏地暗、阴云密布,瞬间切换到了莺歌燕舞、风和日丽。
笑容也恢复到了从前模样。
对着秦川弯下一双眉眼,喜得又娇又俏。
而满屋里的红,也在这样的心境下,卸掉了躁动与不安。
愈发显现出,原有的清丽和温婉。
如一颗朱砂痣般,镶嵌到了舒展开的眉头中央。
韩凛看向堂上贴着的大红喜字,想起两人当年结发时曾许下的誓愿——
生死与共,恩爱不疑!
心里不由得,有些懊恼和羞愧……
然而这时的韩凛还没意识到,若换了其他事,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信任秦川、理解秦川,不问任何缘由支持秦川。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永远没办法实实在在开口,坦坦荡荡索求。
因为他自己,就是先做错的那个。
又有什么立场去猜疑、去质问、甚至去阻挠呢?
眼看好容易回暖的气氛,又要在无声中跌入谷底。
秦川赶紧站起身,拿过没来及打开的小布包。
牵起韩凛的手道:“咱们进屋,把这些重新摆好吧!它们一路跟着我从京城到朔杨,又从朔杨回京城,都要憋坏了!”
韩凛认出了那个布包,正是北上征战时,秦川留在营中的宝贝,里面放着彼此的两支荷包。
至于其他,自己好像确实没再见过。
但凭着对秦川的了解,韩凛还是将其中东西,猜出来个七七八八。
一阵从没有过的胀痛,伴着快要满溢而出的感动,拼命撞击着韩凛。
他屏住杂乱无章的气息,强压下因心跳加速所牵连出的疼痛。
缓缓答应道:“好……咱们把它们,重新摆上……”
卧房里的红相比起正堂,可是要安稳听话多了。
就那么乖乖趴在四处,一点儿也不吵闹。
借着窗棂上的光,直将屋里染成黄昏的颜色。
令人不知不觉便柔了眼目、醉了心神。
最先拿出来的,是那只在七夕当夜买下的小老虎。
威风凛凛的神情,还是那么惟妙惟肖。
被韩凛小心托在手里,放回小龙和小马之间。
“再来,就是这俩啦!”秦川从布包里掏出两个,早已干裂到辨不出原样的面人。
熟门熟路地举到韩凛面前,语气中满是惊讶。
“你瞧,干成这样,又颠簸了这么多路,它们竟还没有碎!”
“真的哎!”韩凛就着秦川的手去瞧。
发现果如对方所说——
两个面人虽是裂纹斑斑,却无一处脱落松散。
不仅如此,那裂纹大部分都出现在,面人的手脚与脸庞处。
瓜果、折扇和衣服上,却是寥寥无几。
简直就像是两个年轻人,历经岁月沧桑,手拉着手慢慢老去一样。
看到这一幕的韩凛,终于忍不住了。
他扑进秦川怀里,用胳膊紧紧搂住对方脖子。
全身因使力而颤抖着,呼吸扑在肩窝处,是他带着几乎哭腔的恳求。
“答应我……陪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永远都不要离开……答应我……好不好……”
这么患得患失、忧心忡忡的韩凛,秦川自问真是从来没有见过。
心中泛滥而出的疼惜与无措,令他搂着韩凛的手,又加上了几分力气。
“你放心!我秦川以性命起誓,永远都不会离开!我要一直一直陪着你,走到老,走到死!”
一番真切表白下,秦川只觉眼角也聚起了潮。
他强迫自己咽下,酸涩酿成的果子。
将下巴抵在韩凛侧边发上,转移着视线。
是的,自己不能哭!
韩凛此时的脆弱,还需要他支撑和安慰。
绝不能在这时候徒生枝节!
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小哭包”了。
现在的秦川,已然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有足够的能力,为爱人撑出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