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和韩凛注意到,这里竖着的墓碑皆是灰白色。
一样大小、一样宽窄、就连式样都是统一的。
没有高低之分,更没有尊卑之别。
有的只是一块块石头,上面刻着人们的名字与生卒年月。
掏出带来的香点上。
秦川蹲下身,在方怀墓前默默良久。
他一遍遍读着,石碑上并不多的字句。
想象着当年,那正值盛期的第一任朔杨太守,是如何策马而来?
又是如何下马驻足,为朔杨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或许,这便是传说中“赤雁尊者”的真正由来。
虽无佛祖亲点、菩萨庇佑,却仍以一己之身铸成高墙,守护着这片动荡土地上的生灵。
“六十八岁……”秦川小声念着。
“那位方大人……守了这朔杨城,整整三十年啊……”
韩凛站在秦川身边,将目光投向远处。
那些石碑上的名字,有的他从史书上听过,有的自己从塘报里见过。
但更多的,则是完全没有印象。
是啊,这其中的绝大部分人,不过是记录者笔下的一串数字。
伴着被精炼语言隐去的壮烈死亡,永远停留在了他们生命里的某一刻。
可能,连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这里,埋葬着方怀,埋葬着胡如歌,埋葬着一代代边郡守军中的大多数……
将来,还会埋进方缜、埋进季鹰、埋进许青山。
埋进许许多多,自己仍不会知道名字的英雄……
两行清泪,自韩凛眼中滑落。
随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将这份酸涩送到天上,凝成一片带着雾气的云。
远处,驻马楼的石绿色尖顶矗立在火轮下。
闪动着,湖水般粼粼的光点。
映在韩凛眼里,更烙在了他的心上……
“陛下?陛下?”
方缜低沉的嗓音,唤回了对方的失神。
韩凛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驻马楼,心下略过一丝恍惚。
曾经那位方大人,是不是也这样呼唤过自己的祖辈?
“陛下,庆功宴的时辰还早,是否要先进去瞧瞧?”
今日,方缜身后的季鹰,换的是全套军人装扮。
一改往日文弱疏狂作风,整个人往那儿一立,尽显威严气势。
而方缜呢?也是官服在身丝毫不乱。
就像浆好了,直接熨在皮肤上一样。
举手投足,皆无法撼动半分。
秦川站在韩凛身旁,仰着脖子端详起面前的高楼。
驻马楼上下共有三层,是京中十分常见的圆形建筑。
但因修建的阔达通透,所以显得十分疏朗豪气。
八扇大开的朱门,将周围景色尽收眼底。
亦能显示出不偏不倚、为人中正的刚正之心。
外墙,是很稳重的乌红色。
与大柱和屋脊上的石青色,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最让秦川记忆深刻的,当属每一层上那茧黄色的宽大环廊。
这抹跃动的彩,夹杂在沉稳与温柔之间,活泼得恰到好处。
削减了建筑本身肃穆之感的同时,又增添了丝宽和的人情味儿。
“无论是谁主持建造了这驻马楼,都必定是个懂楼又懂人的巧匠!”
他一边感叹着,一边跟随方缜、季鹰,走到二层门外豁亮的环廊上。
那环廊足有一丈多宽。
别说只在上面散步或远眺了,就是摆上几桌酒席,再来上几十号人,也只会显得热闹,而不会变得拥挤。
众人面前,是一扇西南朝向的门。
新鲜空气与阳光,不断从外面撒进来,一大把一大把的。
远没有京城中,那些雕梁画栋的扭捏和遮掩。
韩凛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快步往前走去,一直步到环廊边缘。
扶着同样茧黄色的栏杆,向下望去。
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啊!
断雁岭的奇伟山峰,隐匿在远方云海中。
若隐若现、时有时无。
连绵不绝的北松与沙柏,铺排成浩大的声势。
如被抖开的画卷,向着朔杨倾泻下来。
近处,碧血坡安静躺在一隅,忠诚无畏地环抱着里头沉睡的英灵。
韩凛将目光移到了,驻马楼前的广场上。
现下,这里正摆着数不清的圆桌。
从北门一路延伸到楼的背面,转过一圈后又接上了开头。
形成了个拱卫着驻马楼的大圆。
“呵呵,这样的布置,也就方缜能想得出来了!”
韩凛满意点点头,眸子里闪烁出豪气干云的光。
他明白方缜如此做的用心——以圆替方、无首无尾。
便是军内上下,不论尊卑之意。
只要是为中州拼过命、流过血的,一律都是英雄。
而英雄,是最不该被名利与金钱所衡量的。
天上那轮耀目的金乌,不知不觉间升到了正空。
午时,终于到了!
那些数不清的圆桌旁,站满了同样数不清的士兵。
拿眼扫过,只觉黑压压一群。
绵延不绝、扯地连天。
但又出奇得安静,仿佛下面立着的都不是人,却是一棵棵翠柏苍松。
韩凛头顶朝日,站上方才漫步过的环廊,对着下面万千将士挥动了衣袖。
顷刻间,众人齐齐叩拜下去。
三呼万岁之声,令天地惊惧、群山动摇。
连韩凛搭在栏杆上的手,都被这股气势震到发麻。
就在所有人等着这位年轻帝王,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
一声气贯长虹的“平身”,自上而下落了下来。
如一柄,扎进地面的利剑。
那声势,比起众人之前的呼喊,竟是毫不逊色。
阵阵鳞甲翻动过后,在场之人皆起身肃立。
最前面站着方缜、季鹰和秦川。
少年仰起头,望向环廊上的韩凛,只觉一片耀眼夺目。
他那清俊的面容,被周身漾开的光包围着,化作模糊一团。
身姿却如同琼楼仙子,翩若惊鸿、玉树临风。
然后,秦川看见韩凛从随行的礼官处,接下了什么。
双手对着天空举过头顶,动作庄重又典雅。
接着中州帝王熟悉的声音,响彻驻马楼四周。
“这一杯,朕替中州万民百官,谢诸位了!”
说罢,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底下所有的将领士兵,包括季鹰、秦川在内,皆被韩凛的举动镇住了!
这位登基不过几年的青年帝王,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与感动。
真是比说什么振奋人心的话,都有用。
秦川听见,身后队伍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从一个点,迅速扩散开去。
逐渐形成了一场围绕驻马楼,淋漓而下的热雨。
没有停留太久,环廊上的韩凛放下酒杯,向着下一道门的位置迈去。
到了新的方位后,他重新接过斟满的酒杯。
又向天举了举,随后一饮而尽。
八扇门、八个方位、八杯酒!
韩凛围着驻马楼,走过一圈。
用自己能想到的最高礼仪,敬着这片土地上那些活着的、与死去的英雄……
归雁号的音色,嘹亮苍凉。
响彻在高坡上,惊飞了山边栖息的朔雁。
兵士们在得到长官准许后,分批次归了座。
庆功宴的重头戏,总算要上演了!
等待开席的间隙,新鲜的圣旨犹如一道最美味的头菜。
顺着仆从的脚步和笑脸,端到了一张张桌上。
他们笑着、忙着,脸上的汗都顾不过擦。
只向着每一个能遇见的人,传达着天子的旨意——
此次参与对夷作战的所有兵士,无论功劳大小,皆进两阶、赐币八斗。
功勋卓著者,另有加封。
中州朝廷,绝不让英雄难做!
众人脸上笑作一团,眼圈却始终红红的。
他们每个人都觉得,今日这酒还没上,自己竟已经有些醉了……
身在驻马楼内的韩凛,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熙攘之声,也淡淡地笑了。
原本按他的意思,自己这桌是要与兵士摆在一起的。
可昨日遇袭之事一出,方缜和季鹰说什么也不肯同意。
韩凛又不好再为难他们。
只得按照两人的安排,进到这驻马楼里来。
好在,他是惯会在热闹里忍耐寂寞的。
听着那些辨不出谁是谁的动静,韩凛心想:或许自己不在,他们才更能放得开吧?
只不过,此举的确箍住了耐不下性子的秦川。
从第一道菜端上桌时,韩凛就见他有些按捺不。
眼睛一个劲儿地往门外面瞟,头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不动筷也不动杯,只一心支着耳朵,留神外面的响动。
一旁的方缜和季鹰,自然看出了名堂。
可当着天子的面又不好笑他,只得憋在心里。
借着喝酒和夹菜的空挡,稍微乐那么一两下。
俗话说得好,撒娇这事儿啊,比的就是个定力。
在第三个菜被端上桌后,韩凛实在忍无可忍,放下手中酒杯。
对着秦川道:“行了行了,放你出去野吧!再看你转几圈儿,我脑袋都要晕了!”
这句话,总算解了秦川头上紧箍。
却瞧他欢呼了声“得嘞”,就将腿撇向朝门的一侧,站起身来就走。
还在韩凛不注意的空当儿,顺走了壶摆在窗边的酒。
刚一出门,秦川就感受到了,与里面截然不同的氛围。
明明夏天还没到,却蒸的浑身直冒汗。
鼎沸的人声,推搡着更加粗犷的笑声。
混合着杯盘碗筷,此起彼伏的碰撞声。
搅扰的整片高坡上,寻不出一丝清静。
就连下头的碧血坡,都没了起初的安宁悲壮。
反倒像是一群群老前辈,乐呵呵站在远处。
看着这些,继承自己遗志的后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