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都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
见秦川又给壶里续上热水,韩凛终于忍不住发问。
他揪了揪裹在身上的被子,往前蠕动了几下。
整个人就像只暖融融、胖乎乎的大毛毛虫。
秦川脸上的笑容,变回之前的样子。
半哄半劝道:“我不困,你要是累了就先睡,明天还有庆功宴要忙呢,该养养精神才是。”
“我不,我要陪着你!”
听了这话的韩凛可坐不住了,撑着身子就要起来。
见他这副样子还要硬撑,可吓坏了桌旁的秦川。
三步并作两步赶忙跑到床边,兜着被子把韩凛按回到床上。
“你别起来了,我躺下陪着你,好不好?”
“嗯!”韩凛乖巧地答应着。
将身上的被子展开,搭在他肩膀上。
自己则挪动着靠了过去,把脑袋枕在秦川胳膊上。
最大限度地,感受着爱人的体温。
“明天就是庆功宴了,你是为这个睡不着吗?”
他的手搂上对方脖子,话语里满是了解与体谅。
秦川曲臂揽过韩凛,用下巴蹭着他的头顶。
“嗯,庆功宴一过,我们就要回京了。”
“今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更不知道,那时的方大人、季统领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样的离愁别绪,让秦川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他是生在军营里、长在沙场上的将军,如此意气用事的难过,还是过于婆婆妈妈了。
他知道,自己早晚会习惯这种别离。
等到那个时候,他只会记得自己攻下了几座城池、守住了多少江山。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记着城里的人、挂着天边的云。
那时,他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
一个如山脊一般,屹立着的将军。
悲喜不动、得失难论。
可现在,他还不想变成那样!
他想用心,记住这第一次出征。
他想记住朔杨、记住方缜、记住季鹰、记住许青山。
记住边郡守军里的,每一个人……
在秦川看来,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们放弃了荣华、放弃了前途,甚至于放弃了生命,来守护心中这一方净土。
不求回报、不求封赏、哪怕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他们也不在乎。
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呼出的气息如一团被风惊扰的云,飘荡在四周。
秦川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不想让韩凛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明天我们早些起来,一起去碧血坡看看吧。”
可韩凛,如何能不明白秦川的心?
他没有强行让其转过头来,只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了秦川脸上。
“我想去那里,上柱香……”
坚实的怀抱在话音落地的刹那,朝着韩凛砸了下来。
是秦川抱紧了他。
脖子后头变得有些潮,但韩凛能感觉到,那团伤感的云正在慢慢散去。
“谢谢你……”
如往常一样的笑声,伴着柔软的手滑过。
“呵呵呵,快睡吧……我的傻小子……”
碧血坡与驻马楼一样位于朔杨城外,两者相距并不算远。
据说在碧血坡上,能眺望到驻马楼全貌。
而登上驻马楼,便能看清整片碧血坡。
那里,安葬着古往今来,所有为这座边城献出过生命的人……
第二天,万里无云,晴日当空。
连前来安排早膳的小厮都说,是朔杨在这个季节里,难得的好天气。
必是老天作美,知道今日英雄们要把盏言欢、对酒当歌,才来了兴致要凑个热闹。
一番话,说得秦川和韩凛两人直笑,不住夸赞那小厮机敏伶俐。
只不过,这两人都看得出,小厮的赞叹不是为了阿谀奉承,而是实实在在有感而发。
连眼睛里,都闪着崇敬与激动的光。
屏退下所有人后,他们很快用完了早饭。
为表郑重,秦川昨晚还特意爬起来嘱咐厨下,第二日早膳要全用素食。
不得不说,是真尽了心。
两人的衣服,也是特别挑选过的。
虽说庆功大宴不好穿得太暗,可好歹找了两套深色的。
正好显得两人少年老成,端庄稳重。
韩凛将自己的玉冠戴上,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整理着。
临出门前,秦川在自己怀里掖了一把清香。
清晨的空气果然是最舒服的,透着从云彩里掉下来的那种凉。
所以格外清新芬芳,令人神清气爽。
秦川和韩凛腿脚很快,根本用不着车马。
再加上一路默默无话,脚底更像生了风般飞在路上。
当两人赶到城门时,边上的早点摊儿,才刚开始炸第一锅的面果子。
出城的路,比预想中要好走不少。
全然不似京城里,每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偶有几个推车挑担之人,亦是低着头只管行路,全然无暇他顾。
道旁的景色,相比京城是差得远了。
除了必要标识外,基本可以说什么都没有。
低矮的杂草遍布周围,有的地方郁郁葱葱,有的地方又枯黄干瘪。
犹如个刚学画画的孩子,不会调整颜色配比,结果撒的这一块那一块,似一张张狗皮膏药。
秦川望着眼前这延伸出去的路面,只觉方大人就像这条路——
平常、普通、没有任何矫饰。
但就是这么坚实地立在这里、铺向远处,守护着千千万万人的幸福与安乐。
“听说驻马楼,是为纪念第一任朔杨太守,方怀方大人而建的,是吗?”
他的声音有些空旷,飘得似乎比目光还要远。
韩凛点点头,拉住秦川的手。
说出了两人自上路后的第一句话。
“嗯,听闻当年……中州要在此设立朔杨郡,众臣皆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方怀主动请命,愿赴北地、为国守疆……”
“真是了不起,抛下京中富贵繁华来到这里。”秦川感慨着。
“那时候,一定比现在难多了!”
“是啊,而且方怀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出身颇为显贵。到了他这一辈,哪怕不入官场,只靠祖上庇荫就能安享荣华。”
韩凛语气虽是淡的,可说出的每个字,都烫在人耳朵上。
“但谁也没想到,他不仅执意入仕报国,还挑了这么桩差事——离开京城那年,才三十八岁。”
“一个臣子的黄金年龄啊,就给了这黄沙大漠、茫茫草原……”
秦川抬起头,一只沙雁从他头顶飞过。
投在地上的影子,像极了一滴洇开的泪迹。
韩凛看他今日感慨良多,自己也不免多说了些。
“谁说不是呢?自三十八岁离京后,方怀一辈子都没再踏进过都城,几乎是为这片土地献出了整个生命!”
“朔杨曾经有过一个方大人,现在又来了一个方大人……有些事,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定数吧……”
秦川呢喃着,嘴角拨开个略带苍凉的笑。
韩凛明白,是沙场改变了这个少年。
从此,他对于生死、爱恨、家国的理解,会跟之前截然不同——
秦川,正在快速长成一个真正的将军!
一个因着知晓生命可贵,而更加不畏艰险死亡的将军!
酸胀的感觉,从韩凛心脏里挤压出来。
混合着激动、兴奋和担忧,在血液中流淌成一种,持久而温热的疼痛。
“真好,我的傻小子终于长大了……”
不知不觉间,他把秦川揽得更紧了。
澎湃的心跳,透过两人紧贴的手臂,形成了某种只有爱人才能感知的隐秘通道。
在彼此之间传递着,那些无法用言语去表达的句子。
微风吹拂过他们脸庞,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明亮的辰光,照在他们眼睛里,仿佛倒映进了整个浩瀚天河。
绚烂、璀璨、生生不息……
“那儿,就是碧血坡了吧?”秦川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土丘问。
驻马楼在稍稍偏西的地方,投下的影子像一名忠诚的守卫。
韩凛踮着脚看了看,点头道:“嗯,就是那儿了,我们过去吧。”
说着,他松开了手里的人,将脊背挺得直直的。
秦川知道,这是韩凛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那些英魂的尊重。
他随即停下步子,移动到对方身前,帮其重新整理好衣冠。
淡淡笑道:“好了,这样就可以了,我们走吧!”
此情此举,宛若昨日重现。
让韩凛想起了鹰喙山中的那场演习,秦川也是这样帮自己理着衣服、正着发冠。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退到臣子的位置上。
而是和自己肩并着肩,坚定地向前走去。
甫一踏上碧血坡,两人心里皆不约而同,产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不是悲切、不是叹惋、更不是遗憾。
而是安定、踏实,与没来由的祥和、宁静。
坡上的草长得很好,一碧千里、翠**流。
高大的北松错落四周,深绿的色泽平添了几抹静谧与安详。
不知名的小花,开的到处都是,如同孩子们天真的眼睛。
数不清的土丘坐落其上。
有的年深日久,已长了草、开了花。
要不是有前面石碑标记着,几乎就要和碧血坡融为一体了。
另一些则很新,除了积在边缘上的轻薄灰尘外,还找不到其他小生命扎根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