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大概两刻钟。
韩凛先活动了下手脚,确认全身恢复正常后,才重新坐起呼唤门外的孙著。
今天是上朝的日子。
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足够的冷静和理智。
就算夜里过得再难,出现在满朝文武面前时。
韩凛依然希望自己,能给他们带去稳重宽和、运筹帷幄的印象。
这是中州,主动出击的第一战!
规模虽然不大,意义却非同小可。
若在此时露了马脚,将来对阵南夏,可就不好办了。
更衣洗漱完毕,韩凛转去前殿用了早膳。
他特意多吃了些,以掩盖苍白憔悴的气色。
孙著应该早早便发觉了,但没有多话。
这让韩凛心里,多少舒服一点。
上了朝,一忙起来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等韩凛听完各地奏报,并做出必要批示政令后,太阳已堪堪达到正午的高度。
还好早膳用得不少,这会子倒不觉得饿。
他拒绝了孙著备下的辇轿。
顶着日头,徒步往书房方向走去。
在必经之路的连廊上,韩凛看见陈子舟正等在那里,身边跟着采薇。
远远一眼,他便猜到了女孩儿今日,所谓何来。
对方什么都不用说,只往那里一站,再带上必不可少的凝重表情。
韩凛就知道,一番拉锯战即将上演。
这一年多里,他们之间关于那个话题的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
每回两个人说完,都是彼此一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
多亏韩凛始终保持着良好的涵养,和高贵的君子风度。
不仅从没出过一句恶言,还在陈子舟消气儿后,百般哄其开心。
笑语温言,让人如沐春风。
说是心中有愧也好,还是宽仁大度也罢。
他的确对眼前这个女孩儿,生不起气来。
她的赤诚、她的天真。以及身上那股永不放弃的劲头,和心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都让韩凛觉得弥足珍贵。
对了,为着自己又一次拒绝跟秦川和好,惹得她动气动怒,是哪天来着?
哦,想起来了!
就是北夷使者到来的第三天——
那天,女孩儿煞有介事地,拉着自己说了将近一个时辰。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后来干脆连威胁恫吓、赖皮警告都用上了,却依然没有进展。
临走时,气得这位“大小姐”,甚至带翻了身后的圆凳。
结果她看都没看一眼,拉着采薇就出门去了。一点儿也没有,平日里的“先生气量”。
想到这儿,韩凛脸上带出了微笑。
嘴角弯弯地,抬起手跟陈子舟打着招呼。
“韩凛,我有话要跟你说!”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韩凛面前这位主儿,显然是故意为之。
而韩凛,则完全没有被打断的意思。挥着手说完了呛住的后半句,人也站到了陈子舟跟前。
笑道:“不错不错,这句开场白挺有气势!有话咱们进去说?”
然后,微微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不!”陈子舟否定得很干脆。
“我就要在这儿说!采薇、孙著、还有你们其他人,都退下!”
女孩儿先是侧头示意了一下,随后眼神又看向韩凛身旁。
采薇自然十分配合,回了句“是”,便径自离开连廊。
孙著还在犹豫。
眼睛虽不敢直视主子,可心里却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身后的人呢?
见总管没有动静,当然也都不敢有所动作。
不等陈子舟吩咐第二遍,韩凛就发话了。
“皇后让你们退下就退下,这点子规矩都不懂了吗?”
只加了一分威严,那声音便如龙吟虎啸一般。
众人皆退出之后,韩凛换上和缓的笑容。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说教。
可这一次的陈子舟,显然是有备而来,并且应该提前演练过。
只见她根本不给韩凛反应机会,兜头就是一句:
“等他回来你们就和好!要不然,你去找他也行!”
斩钉截铁的语气,的的确确镇住了韩凛。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以为,陈子舟有什么神异大能。
能够窥见自己的梦境。
失了先招的韩凛,果然被动起来。
又或许是多番噩梦搅扰之下,定力受到了一定动摇与减弱。
他呆立在当下,一时间竟完全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回应。
韩凛不擅长应对坦诚的人,就更别说欺骗了。
半晌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别说傻话了,作为中州的帝王,我不能这么做……”
陈子舟见缝隙被撬动,赶紧趋前一步。
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又重复了一遍道:
“我没说傻话,更没开玩笑!你也想去找他,不是吗?”
女孩儿用眼睛,紧紧盯住对方的脸。
誓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变化,哪怕只是不自觉地抽动。
事实上,韩凛的表情的确失控了。
被人戳中心事的痛楚,没那么容易掩藏。
他整个人,又如裹在漫天大雪中一样,悲凉而哀伤。
连身边的陈子舟,都能感受到那份散发出的冰冷。
名为“怜惜”的情感,在女孩儿柔嫩的心头延展开去。
她看着韩凛的脸庞,只觉得,下一秒他好像就要碎掉了。
当然,这份摇摇欲坠的破碎感,并没有动摇陈子舟的信念。
她很清楚,如果自己今天再劝不动。
将来某一天,眼前这人真的会因愧疚与思念,而粉身碎骨。
“对不起……”
微弱的道歉之声,被韩凛送出口。
那气息,凉得几乎能看见冰花。
陈子舟知道,这一句,是他在为那无可回避的思念与牵挂,向自己请罪。
“对不起……”
又是同样的一句。
原因,却已改成了因拒绝提议,所以对自己抱歉。
陈子舟后退两步。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受不了那越袭越重的寒意,更受不了那近在眼前的破碎。
女孩儿看得见,韩凛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火焰。
也看得见,他用尽全力去压抑、去钳制,甚至是去毁灭的决绝。
对自己出手如此果决、不留余地,陈子舟自问一辈子都做不出来。
果然,皇位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或者说,坐了皇位的人,身上总会有无数条,看不见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