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凛看看面前的秦川。
那焦急又宠溺的笑容,与记忆里没有丝毫差别。
他又把目光投向墙角。
那里,破军正团在草堆上打着鼻鼾。
一切,像是突然就回到了从前!
中间发生的种种,似是一场漫长而持久的梦魇。
直到这一刻,他才算是真正清醒过来……
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几乎压垮了韩凛。
他站在原地,捕捉着当下的感觉。
竟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没了服用未生散后留下的迹象。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亲切自然、近在眼前。
一切的所有,又都那么生疏模糊、恍若隔世。
韩凛再也忍不住了——
他搂着秦川,流下泪来。
双臂死死钳住怀中之人,不停问着:
“你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
不知就里的秦川,虽被这套表现闹得有些发懵。
可还是以手环住惊魂未定的韩凛。
一下一下轻声安慰道:
“我说——你是我的官人,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官人,我是你的夫君……”
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后,才止住了韩凛那由内而外地颤抖。
他用尚且凉意密布的双唇,在秦川面颊上印下一吻。
然后,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呼吸微热、发烫。
秦川的手游走在韩凛腰间,他听见面前之人压抑的喘息。
扑在自己的侧脸上,全都是**酿成的水汽。
多么梦寐以求的时刻啊……
在那场混乱迷障中,自己渴求着这样的燥热,一次又一次。
而现在,它们终于回来了。
“呵呵呵,官人今日既然如此主动……这盘残棋,咱们还是留着明日再下吧?”
秦川用牙齿研磨着韩凛耳垂,每一下都是慌不择路的邀请。
那路程的终点,就是彼此的魂灵。
但就如先前每一次那样,
韩凛这样优秀的猎手,在任何时刻都能守住底线。
只见他满面含笑地起身,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一样。
转瞬就游回了凳子上。
翘着脚,抖了下衣襟道:
“夫君刚才还夸下海口,说一定赢我这局?怎得现在就反悔了?”
说着,重新执起白子,落在棋盘一点。
手离开棋盘时,指尖还在那颗莹润的棋子上,打了个圈儿。
像极了某种,带着暗示的隐秘挑逗。
“哈哈哈,原想鸣金收兵,给官人留些颜面!”
“可既然官人步步紧逼,就别怪我这个做夫君的,不解风情咯!”
秦川飞快衔了一子落下,依旧是稳如泰山的排兵布阵。
惊魂未定的韩凛,一直拿眼觑着对方。
就连从棋奁里拿棋子,和思考怎么走下一步时,都不例外。
脸上虽洋溢着笑容,心脏却依然突突地跳着。
对于他来说,那场长到根本不正常的梦,实在太过可疑。
简直,就像被人下了邪咒秘术。
思考片刻后,韩凛终于决定好下一步的去向。
可因为心有旁骛,导致此招有失水准。
被秦川逮到机会,又将战局扩大了些许。
边落子还边道:“啧啧啧,官人这一下可真不似往日风采!难道是刚刚意犹未尽,想快点儿认输,好去办正事儿不成?”
“这张嘴,何时这般讨打了?”韩凛两腮气鼓鼓的,竖起两道英挺的眉毛瞪着秦川。
一张脸,宛如傲霜斗雪的冬花。
秦川一见,赶忙求饶。
“好了好了,为夫的知错了!还请官人手下留情,可好?”
一句话,哄得韩凛是心神驰荡,落子时故意偏开关键位置两分。
“哟,你这让棋让的,也太明显了吧?”秦川见状,复拿起黑子落下。
也是一样的避开要害,温柔一刀。
这盘棋演变到现在,简直成了两人打情骂俏的另类战场。
欲拒还迎、欲擒故纵式的嬉戏打闹,从交替落下的白子与黑子间进行着。
像一场,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游戏。
在这默契的进退有度中,韩凛渐渐放下了戒备。
他相信了关于先前的猜测——
“没错,那些纷纷扰扰都是梦境!现在这样,才是真的!”
只见他手腕翻转,轻巧掷下一子。
撕下温情伪装,开始准备正式的进攻。
轻笑声伴着抬眼的动作,使得韩凛愈加风情万种。
但仅仅是刚抬起眼皮,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对面坐着的,哪里是跟自己有说有笑的秦川?
分明只剩一具,没有了皮肉的苍白骨架。
还没等韩凛,从震惊的惨痛中缓过神来。
那枚夹在指尖,细小骨头处的黑色棋子,就顺着手指滚到了手臂上。
然后,跌进空空荡荡的胸腔中,在一排排的肋骨间跳动。
接着,所有被那枚棋子,接触到的骨架应声而碎。
最终化为一堆灰白的齑粉,落在了石凳旁。
就像什么人,刚刚在这里生过一堆火。
现在火灭了,只留下尚未清扫的灰烬。
韩凛跌撞着起身扑上去。
身体因撞上面前的石桌,而传来阵阵疼痛。
膝盖,磕碰在坚硬的石板路面上。
脸也在下坠时,被石桌边沿擦伤。
火辣的灼烧感蔓延开去。
经由一点,点燃了心底潜藏的巨大惊慌。
霎时间,天色黯淡、百魅横行。
恐惧化作长着利爪的恶鬼,坠满了不见一丝光亮的天空。
在幽魂们凄惨哀绝的呻吟声中,韩凛只觉胸口有鲜血沸腾的滋味。
嘴角,缓缓淌下早已被熏黑的血迹。
他的眼泪,如冰凌般挂在脸上。
整个人也似一尊冰雕般,一动不动。
地上的余烬,在阵阵阴风裹挟下。
逐渐盘旋起,螺旋状上升的纹路。
那风越来越大,终究还是将韩凛包裹了进去……
比方才更加深刻的黑暗,到来了。
人们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混合马匹的悲鸣,直震得韩凛耳道里流出鲜血。
他闭起眼睛,堵住耳朵,仰着头不顾一切地嚎叫着。
似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呕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风停了。
光线又恢复到和煦与明亮。
暖风中甚至能闻到,雨后青草的芬芳。
试探着睁开,被血液浸透的双眼。
韩凛期待适才种种,不过又是一场恼人的噩梦。
红色蒙住了双眼,让他一时间很难适应看到的景色。
只能凭借经验隐约感觉到,自己是在一棵树下。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还有些小花开在地上,丛丛簇簇但都不是很大。
离自己最近的,是什么?
有些高又有些宽,像是一块石碑。
他不喜欢那石碑的颜色,因为也是灰白的。
等一等!
那上面,好像有字!
有大有小,不算太密,但井然有序……
随着红痕缓慢褪去,韩凛总算看清了石碑上文字——
是秦川!
是秦川的名字!
那是一块墓碑,就建在朔杨城外,断雁岭的山脚下。
依傍着高大的红松,周围开满了那个地区特有的三色堇。
韩凛张了张嘴,他是真的哭不动了。
就连一丝声音,都再难发出。
只是徒劳地捯着气。
眼睁睁,看大口大口的鲜血自嘴角涌出,滴到葱郁的草地上……
“滴答——”
是什么在响呢?
“滴答,滴答——”
是自己流血的声音吗?
“滴答,滴答,滴答——”
不,这不是草原上的声音!
随着一声如濒死之人,逃离死亡魔爪的剧烈喘息,韩凛从床上坐了起来。
更漏声,仍旧在远处无止无休的滴滴答答。
而他,冷汗涔涔半靠着床榻。
双眼有些迷惘地,望着前方黑暗。
天还没亮,或者说仍然是在夜里。
汗水,贴上额头、脸颊、胸前和后背。
那感觉,就像毒蛇吐出的信子,湿滑黏腻又不怀好意。
韩凛就那么双手下垂地坐着,没有唤人也没有自己擦拭。
而是就那样楞楞的,直到晶莹的汗滴慢慢干涸。
连同梦里的少许温存,一并消失不见。
“自他离开后,这是第几天做噩梦了?”
他的眼神,还是有些迷茫。
似乎是要通过黑洞洞的虚无,来寻找出一个切实的答案。
“十五天?二十一天?还是,二十七天……”
内心里,韩凛刻意混乱了秦川的出征时间。
借以逃避,从那晚开始就如附骨之疽般,缠上自己的梦魇。
毫无疑问,韩凛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或者说,厌恶更合适。
他觉得,这样既没出息又很窝囊。
像个日日凭窗远眺的深闺怨偶,一点儿都不洒脱豪迈。
与当年和秦川一起遐想时的场面,可谓是云泥之别。
想象中,自己本该摆下践行酒,为飞骑营送别!
而秦川,则应该穿着新做的战袍,顶天立地站在那儿。
接下那杯酒,单膝跪地领命。
回去的路上,还充斥着笑声……
韩凛僵硬地移动着脖子。
动作,不会比刚开始摆弄皮影戏的小学徒,快到哪里去。
窗外还是黑乎乎一片,可已然能够感受到,其中孕育的光线。
他像是忽然松下来一样,叹了口气。
“还有时间……那就再躺一会儿吧……”
他不敢停止说话,更不敢闭上眼睛。
听着身边无处不在的更漏声,能让韩凛得到些许慰藉。
“你一定不喜欢吧,这样的我……还怎么配做你的知己、你的爱人……”
黑暗中他笑了起来,笑容凄惨而美艳。
对着前方的黑,透出一抹留恋。
是的,在心底最深处的某个角落里,韩凛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意放纵噩梦侵袭。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幻梦走向终结前,享受片刻相守的欢愉。
这一步,是每场梦里,必不可少的序言。
在那里,时间可以倒流,遗憾还没有铸成。
他们,依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
以最炽烈的情感守着彼此,抵御看不见的岁月翻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