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演武场,秦川就看见谭鸢、武隐等百十来号人,集结在操场上演练着。
平时略有拥挤的地方,此时倒显得十分宽敞。
他们个个身披战甲,招式飒爽利落,完全没有因为是休假,而有丝毫放松。
迎着阳光看去,每个人的额头和脸颊上都沾着汗水。
想来,已是操练了不短时间。
人世间的悲欢或许并不相通,但那触目所及的寂寥,却有着和快乐一样强烈的感染力。
此时此刻,秦川和他们遥遥相对。
一个人的孤清和一群人的疏离,同样沉痛而深刻。
让彼此默契地萌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末路豪情。
“好了,都歇歇吧。”秦川走近他们,语气如常地跟前头几人打着招呼。
众人停下动作聚拢过来,笑得不算热情但也并不冷淡,纷纷道:“将军怎么来了?”
“我来带破军回去,没想到你们也在。”
秦川回答着,心里已开始盘算,怎么安置他们这些人才最合适。
众人挠头笑道:“嗐,这不是没地儿去吗?想与其闲着还不如操练操练,好歹算个事儿。”
秦川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这些日子相处磨合下来,这帮人真是放松多了。
哪怕是最不善言谈的谭鸢,笑起来的样子,也比最初自然了好些。
一个主意逐渐在脑海中成型了,可为照顾他们自尊,秦川特意装出副不好意思的神色。
“既然如此,我这里倒有趟差事,不知你们愿意接吗?”
本就闲得发慌的人们一听能有事儿做,立马精神起来。
周迹杭嘴快,赶在大伙之前就道:“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将军有事儿吩咐就是!”
“之前说卫信苑那边已经整修好了,只待过完了年飞骑营便可迁过去。既然如今你们在,那就不必等到休假之后了。”
秦川一步步做着安排。
“大家可以先带着马过去,权当熟悉熟悉环境。那儿吃的用的样样齐全,再带上随身衣物也就是了。”
这次,一向话不多的武隐也激动了,跳着高问:“真哒?我们真的可以,提前去卫信苑?”
“当然了,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秦川笑着回答。
“我啊,是没想到你们会在,要是早想到,早就安排了!”
楚一巡对着秦川略略鞠躬,又施了一礼。
算是答谢对方,为他们的良苦用心。
秦川只是笑着摆摆手说:
“好啦,大家都忙去吧!要把整个飞骑营的马匹都赶到卫信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谭鸢搓了搓鼻子,接茬道:“将军你就等着吧!不到天黑,这活儿保准全干完!”
说着,就跟大家一起往南侧马棚走去。
军人矫健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秦川对着众人离开的方向笑了几声,接着慢慢向身后的高台走去。
当他踏上第一台木梯的时候,过往回忆便纷至沓来。
伴着红旗的猎猎响声,愈加清晰明了。
他走到高台中央坐了下来,回想着这两年的军营生涯。
两年呐……
比起父亲和飞骑营中的很多人,实在算不上长。
可为什么,又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似的?
时间的魔力,再一次让少年陷入疑惑。
明明只有七百多个日日夜夜,而这其中的喜怒哀乐,秦川总觉得,比曾经那十几年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苦涩的笑纠缠着絮絮不清的呢喃,在他的周围回荡。
“最初,我们都是没有奢望的吧?只想着,有一天过一天,过一天算一天……”
“直到那次青绿斋里的结发,让我们开始相信,或许不被世人认可的感情,仍有着相守到老的幸运……”
“哈哈……哈哈哈……其实老天从没许诺过什么,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在自欺欺人……”
凄厉的惨笑,扭曲了少年的面容。
在这样一副万物凋敝的光景下,更显狰狞可怖。
他抬头望向阴下来的天空,继续唠叨着。
“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已经接受了分离,你还要这么折磨他!”
“让他病痛缠身、日渐消瘦……我也发过誓了,你为什么不冲我来?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这是秦川第一次怨天尤人,心里翻涌着的怒和恨,早就快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压烂了。
他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出口,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怨气,都宣泄出来。
否则,秦川觉得,自己真得快要熬不住了……
似乎是灵性使然,又似乎是听到了伙伴的声音。
破军的嘶鸣穿过大半个演武场,直达现下有些疯魔的秦川耳中。
一声一声高亢嘹亮,像唤醒人心智的神谕。
待少年终于缓过劲儿时,才发现周身已是暮色四合。
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在集市上逛了整整一天的秦淮和萧路,如今也正盘算着,在外面用了饭就打道回府。
倒不是说没得可买,而是两个人实在提不动了。
秦淮拿着三包点心、一叠宣纸,并两兜柿子和一布袋干果。
萧路抱着几卷画轴,还护着几副剪纸。
两个大大的风车靠在肩膀上,衬托得其愈发高挑清瘦。
“前面有家面馆儿,咱们就去那儿吧。”
他走在头里,用肩膀拐着示意秦淮继续前进。
“行,正好给你来碗长寿面,也算个好意头。”
秦淮跟上萧路的步伐,两人直奔街口那家面馆而去。
店门前的小二殷勤地迎了出来,揣着笑道:“二位客官里边儿请,里边儿有好位置!”
“麻烦帮我们,找个安静点儿的桌。”萧路以笑回应着,一下就踏进了门槛。
“没问题!客官您这边请!”手巾往肩上一搭。
伙计便将秦、萧二人,让到了最里面靠窗的一张桌子上。
将东西悉数搁在条凳上后,秦淮开始点菜。
“一碗长寿面、一碗葱油面,再来三个素菜、烫壶屠苏酒。”
小二一边记一边点头哈腰,刚要离开时却被萧路叫住了。
“麻烦两碗都要长寿面,谢谢!”
“这……”店小二机灵地看了秦淮一眼,见后者并未提出异议,忙大声应承:
“得嘞,两碗长寿面,再来三个素菜,一壶屠苏酒!您就请好吧!”
唱完,就麻利地转向柜台打酒去了。
秦淮看了看走远的小二,笑着端起茶壶倒水。
边摇头边道:“好,两碗长寿面……沾沾你的喜气,陪着你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一旁的萧路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自己随身的竹笛,一下横到秦淮面前。
“哟,阁下不会是嫌我多话,要在这里动用家法吧?”
秦淮嘴上虽还是打趣着,心里却多少对萧路的举动,有些摸不着门道。
“以前后裕民间有个说法,若是有情之人相互交换过随身之物,便被视为终身已定,哪怕父母亲族都不可轻易拆散。”
萧路不紧不慢地说:“今日,我收了你的玉佩,你接下我的竹笛,咱们就算有契在身,生死不相离,永世不得分,如何?”
“先生提议,自然是好!”
秦淮二话不说,就从萧路手中接过笛子,细细抚弄赏玩起来。
他的动作是那样温存轻巧,指尖摸索过笛身光滑的表面,眼睛却**辣地盯着萧路。
目光随着手上的动作,一并在其脸上逡巡,全神贯注又爱不释手。
如此直白热切的眼神,径直落在自己身上,萧路顿觉有些不知所措。
这种**真诚的欲念,一直是他生命里的一段空白,现在也终于补齐了。
随着秦淮抚摸竹笛的动作,越来越放肆大胆,萧路的头也越来越低。
一张脸像沁进了胭脂里,鲜艳里透着娇羞与柔美。
要不是小二上酒上菜的声音,搅扰了桌上的暧昧空气,他还真不知道这一遭该如何收场。
秦淮看着面前仓惶掩饰神色的人儿,心下不禁有些追悔,自己弄过了火。
一面给萧路递筷子,一面转移话题。
“竹笛给了我,你以后可用什么呢?”
“是啊,以后我就没有趁手的乐器了……”
萧路接过筷子,在面前画了个半圆,不无遗憾地说道。
接着不等秦淮做出反应,就换上副狡黠的表情。
“那只好劳烦将军,过会儿再赔我支玉笛喽!”
“哈哈哈哈,咱们一会儿就去买!要什么样儿的,先生说得算!”
秦淮挑着热气腾腾的寿面,言辞爽快的就像铁匠在打铁。
饭菜的香气勾动食欲,两人不由分说呼呼噜噜用起饭来,连交谈都少了很多。
不知是不是今日心情太好,从而影响了胃口。
等桌上只剩下空盘子空碗时,萧路仍觉意犹未尽。
他从布袋里摸出几个长生果,最后垫了垫肚子,算是勉强压住了叫嚣着的馋虫。
“行了,走吧。”
重新抱起东西,萧路催促着对面一脸痴笑的秦淮,嗔怪中还透着丝丝缕缕的娇。
“遵命!”
秦淮收拾着自己这边的物件儿,还不忘略略打趣一下。
他是真爱极了萧路现在的样子,那么有生气、那么有活力。
仿佛长明灯离了石窟暗冢,一下子就燃成了烈火。
水浇不灭、风吹不熄。
带着野蛮的生命力。
就在他们刚要出门的时候,迎面进来一对年轻男女,手上也是大包袱、小提溜的。
只听前面的姑娘说:“劳驾,来两碗打卤面,再切二斤牛肉。”声音干脆爽利。
跟在她身后的男子很高大,肩膀宽阔、脊梁笔直,应该是个军人。
小二笑得依旧殷勤。
前脚一句“客官里边请”,后脚一句“二位慢走”。
迎来送往什么礼数都不落下,当真眼疾口快、面面俱到。
秦淮出了店门,禁不住回头看了看,见那两个人,被伙计引着坐到了靠墙的位置上。
一坐下来,男子身上的军人气质就更明显了。
双手往桌边一搭,脖子直直的,后背挺立着,像一柄安放好的长矛。
“向晚,多给我来碗打卤面就行了,用不着点牛肉。”
严飞阳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看着花向晚说。
对面的姑娘利落地倒好了水,笑着说:“那怎么行?你都陪我逛一天了!”
“本来说好,是接我去东市置办年货,结果这里大大小小,哪样不是你花的钱?”
用袖子抹掉桌面上洒出的水渍后,花向晚继续道:“所以啊,我也该请你吃顿饭,作为感谢和补偿。请客吃饭,吃什么,自然是付账的人说了算!”
严飞阳喝了口水,随后跟着说:
“我这不是怕你破费吗?反正平时我也花不着什么钱,你的钱啊就好好留着,跟花伯平时过日子用。”
“放心,放心!多了我是没带着,请你吃顿饱饭的钱还是有的!”
花向晚不依不饶,一张圆润的小嘴边说还边往前嘟着,有种带着脾气的撒娇。
严飞阳只好举双手投降。
“好吧好吧,这次就依你……”
后面的半句,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到花向晚耳边。
“……反正等我们成亲以后,也就分不出你的我的了。”
本来是说给姑娘的悄悄话,只是花向晚还没怎么样,严飞阳自己的耳根倒先红了。
看着他这副不适应,却仍在努力的样子,花向晚在心中感叹。
“哎,这块木头疙瘩啊,总算是开点儿窍了!虽然……只有这么一句!”
不一会儿功夫,打卤面和切好的牛肉,就摆上来了。
闻着香满桌子香喷喷,严飞阳的肚子不争气地直叫。
搞得他都不知道,是刚才更尴尬,还是现在?
好在花向晚不拘小节,一边给他递筷子,一边催他快尝尝。
两人挑着面,夹着肉,时不时闲谈几句,吃得也是开心又满足。
期间,花向晚还提到,因为皇家新政的关系,这两年家里的日子的确好过多了。
不仅余粮满仓,手里钱也剩下不少,否则哪敢说进城采买什么东西。
严飞阳听着,心里浮现出韩凛的样子,脸上的笑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看面和肉都见了底,花向晚便提议要走。
说是想早点赶回严家庄,还来得及帮爹爹做晚饭。
可严飞阳怕她刚刚吃饱就赶路,回头喝了冷风再肚子疼。
找了个借口说,不如打包些店里的牛肉带回去,算是给花伯填个下酒菜。
所以,等两人拎着包好的牛肉和之前的年货准备出城时,天已经黑了大半。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惹得正穿过城门洞的严飞阳,回头望去。
但见进城的那一边,快速闪过条影子。
瞬间就没了踪迹,也没了声音。
他心下纳罕:“这样的速度,难道是踏燕驹?”
可还不待他细想,花向晚挽上来的胳膊,就带走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