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秦川回来的消息,秦淮真是难掩喜悦之情。
能这么快动身返程,说明事情肯定是成了,并且过程还十分顺利。
他重新打理了下身上衣衫,立即往正堂赶去。
甫一转出,就听见院儿里秦川的声音。
“哟,城里这雪下得可够晚啊!”
刚说完转头看见父亲,赶忙收敛起容色规矩问安。
秦淮见他一脸风尘仆仆,眸中光彩却不减半分,心知那陈瑜亭果然是位高人。
而秦川透过父亲眼睛,看出了与韩凛当日一样的迫切。
是以,他强压下对父亲病情的关心,随其进入正堂。
将见到陈先生后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
言语中还多次提及,那位陈先生跟师父很多观点,皆不谋而合。
尤其是对于民生见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整个过程中,秦淮一边仔细听着,一边频频点头,他想起了昨日萧路那句话——
“新人新法”就要来了!
这边厢秦川正夸得起劲儿,一声脆生生的“哥哥”竟兀自从外头横插进来。
循着声音往院儿里看去,只见一个小小身影急速向自己扑来。
他乐呵呵蹲下身,张开手臂一把将来人抱在怀里。
紧接着,把对方高高举过头顶,转起了圈圈。
孩童的笑和少年的笑缠绕在一起,如平地而起的旋风,瞬间席卷过周围。
萧路是跟在小松后面进来的,他走得很慢,此刻刚刚踏进院门。
对于师父现身正堂,秦川还是有些吃惊的。
虽然不知自己走后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可今日一见,他明显觉得师父和往日不同了。
唇边总若有似无挂着笑,身上那种疏离感更是减轻了不少。
就连小松,好像都跟着活泼许多。
“听说你回来了,小松拉着我,非要来找哥哥。”
萧路看向对面父子二人,牵出个略带歉意的笑。
这种表情,以往是绝不会出现的。
现在,却如此自然地出现在萧路脸上。
让秦川很为自己师父高兴。
无论什么原因,世上能多一个人感受到喜悦,总是好的。
“哥哥,你在外面这些天,累不累?”小松站在地上,拉着秦川手问。
原本,他是想说“不累”的。
可看着那副小大人儿模样,秦川生了玩闹之心。
蹲下身用手支着头道:“当然累啊,都快累死了!吃不好也睡不着!”
说完,还努力憋着笑,想看这小家伙要如何回应。
谁知,小松听完竟摆出副“不出所料”的表情。
拉着秦川急忙忙说:“那快跟我去别苑!秦叔叔送我的点心,小松一块都没吃!就等着你回来呐!”
全没料到此情此景的秦川,赶紧收起看热闹的心,摸着小松脑袋。
认真解释:“哥哥刚才是逗你的!哥哥不累!哥哥在外面吃得很好、睡得也很香!”
只不过,凭这几句显然唬不住小松。
瞧他一脸狐疑盯着自己,秦川只得再出一计。
“这样吧,等哥哥一会儿忙完了,就带你上街去买好吃的!瓜子点心、冰糖葫芦,小松要多少,哥哥就给你买多少!”
孩子毕竟是孩子,被秦川这么一哄,刹那间就多云转晴了。
一面喊着“哥哥最好了”,一面退到萧路身后,安静等待起来。
随后,秦川又向父亲交代了,韩凛打算先让陈先生接管御塾之事,有了一定政绩才好拜相。
在说这些之前,他还特地示意父亲,是否该请师父去偏殿休息。
既有约法在先,君子就理当遵守。
可不仅秦淮没有此意,就连师父自己也没这个打算。
秦川心下了然——
这些天,发生在师父身上的改变,恐怕不只是开朗了些,这么简单。
说完正事,秦川终于问起父亲的身体状况。
通过其神态举止、面容气色,确定了秦淮终于康复后,才叫上小松一起上街。
刚走到正堂门口,秦川就一把抱起小松,让他跨坐在自己肩膀上。
两人有说有笑,转出了院子。
身后,秦淮和萧路含笑目送他们离开,过后听得一句。
“多亏了秦川这孩子……还请将军受萧某一拜,权当答谢秦府上下,对小松得关心爱护……”
与之相距不算太远的穆王府里,此刻更是人声鼎沸。
当家下人禀告陛下驾临,车马已停在正门时,穆王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
他步履匆匆往府门外赶,待要行到门口时,就见韩凛自己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等走至身前,穆王刚要行礼,却被对方一把扶起道:“皇叔,要事为先,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先叫人扶陈小姐下去,洗漱歇息吧。”韩凛站定后的第一句话,让陈子舟很是惊愕。
脸颊不觉绯红起来。
幸好一旁侍女手快,扶着她行完礼便往厢房去了。
踏出门槛前一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心下有些凄然——
这次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陈子舟如此想着,那句“陈小姐”久久回荡在耳边。
如浪潮滚滚,席卷着多年里一直平整光洁的沙滩。
“皇叔,这位是陈瑜亭陈先生。”韩凛向穆王引荐着。
其实打从一进门儿开始,穆王双眸就没离开过,这位传闻中的“陈先生”。
因为无论这屋里有多少人,陈瑜亭身处其中自有鸾姿凤态、文采精华。
尤其是那双始终含着光的眼睛,仿佛能时时洞察世间一切。
“哈哈哈,陈先生大名,可谓久有耳闻!今日一见,实在三生有幸!”
穆王与陈瑜亭互相行过礼,几人分别落座。
由韩凛简单转述了前次山中对谈后,穆王的眼神从审视,逐渐变为痴迷。
最后,竟破例在韩凛出言前先行问道:“陈先生先前一番高论,的确精妙!那可有什么解决之法呢?”
陈瑜亭像是早知由此一问,略略颔首便详细道来。
“回禀王爷,旧时有秦相三策帮中州稳固江山,而今在下这里恰好也有三策,姑且说来,暂为参考吧……”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将多年游历所沉淀的智慧,化作三条基本策略一一讲述给了韩凛和穆王。
只是当时谁也不曾想到,“陈相三策”将随着“中州”这个名字,流芳千古、彪炳史册。
它所焕发出的勃勃生机,将间接改变整个国家、乃至整个天下的历史走向。
“这第一策就是统人口——”
“中央要推行更为完善的户籍制度,下放专门的户籍官员,挨家挨户进行人口摸查。”
“根据每个人的体貌特征,重新颁发新的户籍证明,以防有人以年龄做欺诈,逃避赋税责任。”
捋了捋胡子,陈瑜亭继续道。
“第二策则是薄赋税——”
“在下知道,中州目前税收政策已相当宽仁,堪称与民让利的典范。”
“但这里所说的薄税,是根据每家每户登记的具体情况,划分出不同等级赋税标准,秉承富户多缴,中户齐缴,下户少缴的原则。”
“若遇贫户,还可宽限一年到三年的免缴优待。且西北地区与南面城郡的赋税,也要有所差别,京城周边更需如此。
“这样百姓才肯自愿从宗室大族中脱离出来,成为国家子民,为国尽力。”
韩凛和穆王皆听得入了迷,在心中连连拍手成妙。
关于赋税问题,他们二人早在韩凛登基之初,就不止一次讨论过。
可每次都是以不了了之而告终。
原来,两人之前总在税额上动脑筋,恰恰忽略了人口这一关键前提。
“最后一策呢,在与将来南北之战有关——名为定后方。”
“首先,陛下一朝要彻底完成后裕的和平接管,不再设立后裕王爷的官邸,而要使其完全成为中州治下的一部分,以免将来变生肘腋、养虎遗患。”
“其次,尽快与北夷恢复相对稳定的和平局面,同时跟南夏保持密切的友好往来。”
“说是刺探也好,说是麻痹也罢,总之能靠外交手段往后拖延一天,朝廷准备就能更稳一份。”
“之后,再派使者出使云溪,建立良好外族邦交,为中州争取最有力的后援盟友。”
陈瑜亭边说,边挪动着步子。
以身体的移动,来展现各方势力在这一场中,与中州的利害关系。
听着对方详实周密的规划,韩凛心中的澎湃之情,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
他转头看向穆王,发现后者亦如自己这般眼含热切——
他们,终于为中州找到了合适的人!
接下来的话题,自然免不了转到即将开办的御塾上。
毕竟这是陈瑜亭的官场起步之处,他要从这里走到丞相之位。
才能开启属于自己的“陈相三策”。
三人直聊到暮色四合、群星时现,韩凛才提出告辞。
并嘱咐穆王说,先让陈先生父女在府里歇息一晚。
明早自会有宫中内监,接两人去早已置办好的宅邸。
走之前,韩凛还特意加了一句:“后日龙体病愈,群臣早朝,引荐陈先生之事就拜托皇叔了。”
当一切都按计划布置好,韩凛也平安回到宫中时,已然四下寂静、悄无人声。
他并不想惊动太多双眼睛,只着孙著并两三个心腹内监,备好热水新衣、汤茶小食等在内殿。
一番潦草梳洗过后,韩凛躺回到熟悉的床上。
忽然放松下来的舒适感,带着无限空虚向他袭来。
酸痛不可遏止地,从筋脉肌肉里传出。
思绪纷乱嘈杂,回忆如碎片漂浮在脑海中。
一会儿是陈瑜亭的真知灼见、一会儿是周老汉家炉膛里的火。
一会儿又是穆王与自己一样激奋的眼睛,还有寒夜里的那张笑脸和那双手……
回想着每一个与秦川同塌而眠的夜晚。
他的紧张、他的窘迫、他的主动,都鲜活地如同近在眼前。
韩凛的笑也越来越柔、越来越浓。
整个人,像掉进罐粘稠温热的蜜里。
周身围绕着,秦川给的甜。
而雪山上那句隐晦告白,成了这甜中唯一的涩。
让他在沉沦中,始终保持着清醒。
是的,韩凛并不打算就这样退守。
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怎么能放任彼此退回原处?
他想看秦川,为自己意乱情迷的样子。
他想手把手,将对方引入自己设计好的情缘陷阱。
他想与秦川抵死缠绵,直至融进彼此的骨血!
呼吸声逐渐粗重起来,眼前开出一片玫瑰色的花田。
半梦半醒间,韩凛似乎触摸到了那个人。
那个令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正带着掠夺的盛气。
侵占下所有神智,点燃了熄不灭的火花。
“去见他!马上就去见他!”
这是韩凛早上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
可真是,一夕春梦无痕过,相思之处胜从前。
但一想起这些天手边耽搁的政事,纵使心中再切,也只好暂且压下这股冲动。
而韩凛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过去的同一个夜晚。
秦川亦是几乎一夜未眠。
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不习惯少了韩凛在身边,三更梆子都敲过去不知多久了。
这个发现,让秦川有些进退两难。
他清楚自己对韩凛的爱意,比能宣之于口的要重得多、深得多、更热烈得多。
他当然也明白,韩凛心里烧着和自己同样的火。
秦川是多想就这么拥住这把火,用自己的皮肉、骨骼和五脏,去感受它的烧灼。
直烧到两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这疯狂到接近毁灭的想法,着实吓到了他。
秦川挥舞着手脚从床上弹起来,把被子一掀,大口喘着粗气。
不是告诉过自己,要适可而止吗?
不是下定了决心,回到京城便一如往昔吗?
为什么?
为什么会继续想要往前走,为什么会想要走到最深处去?
为什么确认过心意犹嫌不够,竟想彻底占有?
这样的自己,令秦川感到陌生。
就像受了什么不可解的蛊惑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去见他,天亮就去见他!
依靠着这么一点儿期待,他靠在枕头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只不过,梦里的情况并没有好多少。
秦川仿佛置身滚烫的炼炉中央,任由一条条火舌爬上四肢和肩头。
带着韩凛身上好闻的气息,一声声唤自己“秦将军”。
理智正在急剧焚毁殆尽,直到最后他终于冲破一切迟疑。
点起一把更大的火,对着梦里的人儿压了上去……
再醒来时,日上三竿,连鸟儿都唱过了好几遍。
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形。
以前无论睡得多晚,读书习武多么辛苦,秦川都会在日出前起床,晴雨寒暑从无例外。
他匆匆忙忙下地,顾不得脑袋里的晕眩和酸胀。
洗漱收拾一番后,又百无聊赖坐回到椅子上。
不管夜里决心有多么强,等天真的亮了,秦川又无可避免地犹豫起来。
“他肯定有许多公事要处理,分开前也说了后日安排朝会,现在正该是养精蓄锐的时候。”
他一遍遍叨念着,算是勉强把自己按在了府里。
但这一天下来,家下人还是发现少爷有些不对劲儿。
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中不肯出来,就是时不时跑到府门口转悠两圈。
有时还会叫住人问前头有没有什么动静,看上去没精打采、魂不守舍的。
有人说是少爷办差辛劳尚未恢复,有人说是还没适应休息状态。
还有人小声议论,他是把魂儿丢在了外面。
阖府上下,为此掀起一阵猜测,还是钟礼觉察后,靠着管家威严平息下此事。
如此煎熬下,两颗离得不远但同样年轻躁动的心,迎来了新皇登基后,最关键的那个日出。
这天一早,头戴冕冠、身着龙袍的韩凛端坐在皇位之上,文武百官分左右而列。
齐呼万岁之声,使原本空旷的大殿一下子挤满了庄重之气。
待听得一句“平身”后,众人纷纷垂手侍立。
“朕前几日身染微恙,不得处理政事,多亏穆王和众卿兢兢业业,才不至出什么纰漏。”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虽是少年登位却已隐隐可见帝王威仪。
“今日朝会,一为谢众卿操劳社稷之心,二为向诸位介绍个新同僚。”
韩凛不欲过多叙话,手臂一挥带起衣袖猎猎:“陈瑜亭!”
“草民在。”随着声不高不低的应答,穆王身侧转出一人,跪在大殿中央。
其实甫一入朝,官员们便注意到了此人。
观其面相十分陌生,却能与穆王一同站在队列最前方。
且看对方脸上,无有任何拘谨之色,心下不禁纷纷猜测起此人来历。
“这是东蜀陈氏嫡系一脉——陈瑜亭,陈先生。”穆王适时发言,算是解了众人心头疑虑。
韩凛见状,跟在穆王后面补充道:“陈爱卿,乃是朕千辛万苦求得的栋梁之材,之后与诸位同朝为官,还望众卿和睦,同为国家效力。”
“陛下圣明!”又是整齐划一的一句,看不出恭敬之心,也察不到猜忌之意。
韩凛心下只是冷笑,面上依旧和颜悦色。
“朕决定自今日起,由陈大人担任御塾正使一职,从三品。全权负责开设御塾事宜,招揽讲师、修编书目,便宜从事。”
此话一出,阶下群臣不由得议论纷纷。
虽说陈氏一族乃东蜀名门,子弟皆为博学之人,陛下赏识也在预料之内。
可这从三品的位置,也未免过于优待。
好在这御塾正使并非什么美差,一无旧例可寻、二无陈条可依。
一切都需平地而起,当真累人。
“臣,谢陛下隆恩!”陈瑜亭的嗓音浑厚扎实。
在充满猜疑的议论声中,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如穿利箭穿雾,驱散了大殿上笼罩的阴霾。
在这些人中,唯有穆王和秦淮保持着一贯的淡定。
他们都是事件的知情者,明白这“从三品”不过是权宜之计。
这位陈先生的富贵,还远远没有到头儿。
首辅徐铭石也是一语未发。
但与面上的风平浪静不同,此刻他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一地狼藉。
这位陈大人在陛下病愈后立即出现,时机如此凑巧,不得不教人生疑。
且看他一上朝就站在穆王身侧,又得圣上亲自引荐。
恐怕那从三品长使不过是跳板,后头还有更大的官衔等着……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一声反对铿锵有力,搅乱了徐铭石心里的盘算。
向来以耿直中正闻名朝堂的方缜走出队列,拱手向着殿上韩凛道。
这句话,简直如晴空下的霹雳。
让刚要散去的浓雾又围了上来,凝成一团乌云盘桓空中。
文武百官一个个皆敛声屏气,等着听其后面的话。
卧龙现——
《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
嘿,秦川:
原谅我又是这样的开头,很没有新意。
但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只想对你说一句:“生日快乐,我的小伙子!”
农历九月十六日,枫叶红得正好的季节。
多适合你这样太阳般的少年啊。
今天,这里的天气很好。不算冷,也有风,希望晚上能看见圆圆的月亮。
中州里是怎样的景象?是不是一片天高云淡、风清气爽?
小松有没有准备礼物给你?你和韩凛会去延寿山上庆祝生日吗?
那里的枫叶都红了吧?就如你们当年结发的那一夜。
谢谢你,我的小伙子。
谢谢你在我心底住了十年,才等到我把你们写出来。
谢谢你的陪伴、你的光芒、你的坚强和开朗。
请你,请你一定要继续走下去。
带着我向往的那种自由,和韩凛一直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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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卧龙现 鹤鸣九皋,声闻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