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晚月心思沉沉,她不断告诉自己,图雅所问之事或许只是巧合。
她绝不能慌了神,从而被诱入圈套。
思忖片刻,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姑娘恐怕是弄错了,在下相貌平平,眼眸亦无特别之处——”
随后顿了顿,继而编道:“在下乃是家中独子,父母早已病逝,从未有过兄弟姊妹,一直孤身一人游走于世间。”
李晚月说得诚恳,将真的假的混在一起,杜撰出一个凄惨的身世。
图雅又问:“那旁系之中呢?”
“亦无。”李晚月坚定地摇头。
答案很是明了。
图雅一记刀眼朝祁巍甩去,先前她已劝过,这世间容貌相似之人多了去了,怎可仅凭一处特征就断定那人还活着。
人死不能复生,是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三岁小孩都明白,她不知祁巍为何这般执着。
逝者已逝,不可追矣。
祁巍垂手而立,神情冷淡,脸上看不清是喜是悲。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执念。
执念到听闻她身亡的消息,心间竟会陡然一颤,当遇到与她相似之人,竟会不由自主地愣神。
他拒绝赐婚是真,不喜她是真,希望她余生安康也是真。
这世间已有太多的不如人意。
就像曾经鲜血染尽河谷的塞北,就像如今垂死挣扎的塞北军,就像大殿之上无人敢直言不讳的大周......
是命,是挣不脱的命。
可他还是想再试一试。
“实不相瞒,公子的玉佩用的乃是沋山玉,故人亦有一枚,故而推测公子是否会与故人相识。”
祁巍上前一步,坦明缘由。
昨夜他拉着她的时候,清楚看见脖颈间挂着一枚碧绿色的玉佩,黑暗之中金色微溢,这与刚才拿在手中的几乎一样。
若她真的还活着,亦是一件幸事。
“沋山玉?”李晚月摸向玉佩,疑惑地问道。
“正是,在塞北常用沋山玉做挂件首饰,但在中原却极少见到......”
未完之话,似有深意。
因为沋山玉只在当地流通。
沋山位于阴山山脉之末,是一座非常不起眼的小山包,但实际上却是一座玉山,黑褐色的岩石下包裹着一块又一块美丽的玉石。
沋山玉得此命名。
然而在中原地带,沋山玉并不抢手,只因中原人并不喜欢这种玉石,觉得玉石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金线杂质搅乱了原应有的纯粹,看上去又显得十分杂乱。
反而在塞北,许多人将之视为神明的馈赠,几乎人手都有一件用沋山玉所制的首饰。
但是商人逐利,赔本的买卖绝不会做。
从塞北前来的商队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儿,贩卖的货品中几乎不会见到沋山玉的踪影。
这玉佩特殊在玉石,却也将李晚月推入难以解释的境地。
故人有,她也有。
她绞尽脑汁,到底该如何说,才不会被祁巍察觉出破绽。
蓦地,她想起了玉佩的来由。
犹记那年,娘亲还未病逝,一日恰逢她五岁生辰,娘亲神神秘秘地递给她一个珍宝匣。
“小晚,你快来猜猜,这里装的是什么呀?”
她打开宝匣,里头放着一枚碧绿色的玉佩,烛光下,玉中金线隐隐闪烁。
她不禁叹道:“哇,好漂亮!”
随后,她举起玉佩放在烛光下仔细端详,明亮的烛光透过玉石,将其中金线照得清清楚楚。
“咦?这玉里面怎么还有金子呀!”
娘亲抱着她直笑,“我们小晚真是聪明,连这个都发现了。”
“这枚玉佩呀,是我托舅舅亲手为你打造的长生玉,你瞧瞧,喜不喜欢?”
彼时,她年岁尚小,还是个小小的雪团子,哪里懂得玉石的纯度、颜色,乃至种类,她只是觉得这玉佩一闪一闪地很好看,况且上面还倾注了娘亲浓浓的爱意,她怎能不喜欢。
她眨巴着忽闪忽闪的杏眸,脆生生地说道:“喜欢!”
娘亲摸了摸她的头,一脸认真地叮嘱她,“那你可要收好了,千万别弄丢哦。”
“娘亲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玉佩呀,是一枚钥匙,它能带你找到归家的路。”
“若是以后娘亲不在你身旁,你拿着玉佩就能自己找回去呢。”
这话严重超出了李晚月的认知,漂亮的双眸满是疑惑。
“归家?我们的家不就在这儿吗?”
“巍峨的皇宫一眼就能看到,根本不需要去找呀。”她歪了歪头说道。
娘亲没回答,揽着她的肩膀笑而不语。
良久,就当她快要睡去之时,迷迷糊糊间,她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终有一日,你会用上的。”
“小晚,倘若娘亲不在了,你就拿着玉佩去找舅舅......”
“以后可别学娘亲,弄丢了归家的路。”
那年下了好大一场雪,冬至刚过没过多久,娘亲便突发恶疾,溘然长逝。
玉佩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久远的记忆如潮水般褪去,李晚月脑海中清明了许多,“那真是太巧了,但这玉是娘亲托舅舅打造的。我不懂玉,方才我才知这是用沋山玉制作而成。”
“我想,这应当是一场巧合罢。”
闻言,图雅倒是一惊。
“你的舅舅?”
李晚月点头,“不过自我出生后,我从未见过他,只听说他在很远的地方生活,其余的一概不知。”
“我这次来邺京,其实也是为了他而来,父母离世,舅舅便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但这谈何容易,寻人之事犹如大海捞针。”
说着,落寞之意爬上眉梢。
三言两语,李晚月编造出一个瘦弱公子千里寻亲的凄惨故事,言语中叫人心生同情。
她故作伤感,掩面哀伤,但衣袖之下却是另一种神情,眉间早已舒坦。
祁巍啊祁巍,听了她的故事,就赶快放她离去吧。寻亲之事,她会自行解决,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可图雅却听得认真,她眉头不自觉地锁起,眉毛几乎快要拧到一处。
她出生于草原,性格大大咧咧,十分豪爽,是个性情中人,往日路边见到不平之事都会出手相助,更别说像寻亲这样的大事了。
这个忙她帮定了。
图雅豪爽地拍了拍李晚月的肩膀,“公子放心,你的事我一定会帮到底的。”
“不过......可否再让我仔细瞧一瞧玉佩?”
李晚月“啊”了一声,被图雅的话杀个措手不及。
事情的进展好像不太对劲。
图雅以为李晚月不相信,拉过祁巍想让他作证,“咳咳,这位是我的哥哥,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有我们两个帮你,你肯定能很快找到亲人的!”
“况且这玉佩又是沋山玉做的,与其问别人,不如问问像我们这样的当地人。”
“是不是哦,哥哥?”
最后两个字说的十分重,似有不答应也得答应的威胁之意。
祁巍被图雅弄的有些好笑,眉眼中的冰雪登时消散。
他算是看清楚了,眼前的小狐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被图雅的“乱拳”打得始料未及。
李晚月看向祁巍小幅度摇头,期望他赶紧拒绝。
哪知祁巍犹豫片刻,竟点头同意。
李晚月一口气憋在胸口,她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和祁巍命里犯冲。
昨夜给他递眼神,想让他救她,他视而不见;今日暗示他不要同意,却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第二次了!
四周空气凝滞,萧瑟的秋风似乎比刚才更添冷意。
怎么突然冷起来了?
图雅打了个喷嚏,涌动的暗流从她周身肆溢而去,她摸了摸微冷的双臂,从檐下挪到阳光下,这才感觉暖和了不少。
虽是秋日,但日光已不似仲夏那般炎热,晒在身上刚刚好。
她捏住玉佩一角,将之对着晴空细细观察。
“......嗯,没错......这片花纹应当就是牧大师的杰作。”
“下面还有落款呢。”
图雅撑着下巴,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然后扭头看向李晚月笃定地说道:“这玉佩应是牧苏木大师所制的,错不了。
她指着玉佩内侧的祥云纹进一步说道:“公子看这里,这朵祥云的边缘,有一处极其微小的落款,那落款与图样融为一体。若不对着日光细细查看,怕是根本瞧不出来。”
李晚月接过玉佩,依葫芦画瓢地看着那朵祥云,她倒转几下,果不其然,正如图雅所说,祥云的边缘刻有落款。
那落款和芝麻粒儿差不多大,也许还要再小上一圈。
图雅解释,这是牧大师特有的雕刻手法,能将落款化于花纹之中,这样既不突兀,还能留下署名。
此法一举两得。
图雅十分激动,她不仅为李晚月感到高兴,更为自己找出了关键线索而自豪。
这能让寻亲之事事半功倍。
公子也不必再饱受亲人分离之苦,阖家团圆才是人间一大幸事啊。
她发出诚挚的邀请,“公子不妨跟着我们走,晌午过后,商队便要启程了。”
“牧大师住在敕勒川,那是鹿城东南侧的一片万里草原,我们此次回塞,自然会路过,你跟着我们走,定会省心不少。”
李晚月看着玉佩,金线透过包裹在外的绿意散发出淡淡的金光。
她喃喃自语,那些交代她的话仿佛就在耳边。
“归家......千万别丢了归家的路......”
娘亲所说的“终有一日”难道就是此时?
李晚月偏头敛去眸中浮光,在她的筹划里,本不想与祁巍有所交集,可眼下得知了线索,她却有所迟疑。
细微的秋风吹散了额间碎发,告示栏上的讣告被吹得哗哗作响,它终究经不住凛冽的寒风,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飞向天际,消失在于众人的视线里。
长街里,卖艺之人吹起羌笛。
秋光下,她似乎看见一望无际的碧草随风摇摆。
婉转的歌声唱着哀思——
“远行难留步,风雪绊去途。”
“何不归家?何不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