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秋雨来得十分蹊跷。
万里无云的天空骤然间乌云密布,起先是几滴零星小雨飘落,然而没过多久,如银丝般的小雨没有一点儿征兆,立时转为倾盆大雨。
雨势之大,仿佛在邺京上空,有一条湍急的河流正倾泻而下。
大街上许多人来不及躲雨,衣裳裤子全被浇湿,个个淋得像只落汤鸡。
不过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一会儿,天空已然放晴,日辉破云而出,缕缕晨光倾洒而下,藏在黑夜中的秘密无处遁形。
“嗳,你们瞧见昨晚的大火了吗?火光冲天,漫天烈焰将黑夜照得通红,这景象我还是头一回见。”
“这谁不知道?讣告都贴满全城了,据说还有位公主因此殒命,当真是红颜薄命,可叹可惜哦......”
食客们一边吃着鲜美的馄饨,一边聊着邺京近闻,丝毫没有意识到,在他们口中,那位年纪轻轻便命丧火海的公主就坐在隔壁。
李晚月淡定地喝下一口清茶,随后从腰间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压低声线道:“老板,不用找了。”
“好叻,这位公子您慢走。”
昨夜,她假死逃生后,寻了一间成衣铺,将身上脏兮兮的衣裳通通换下,然后挑选了一件行动方便的黑色劲装换上。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不禁露出轻松的浅笑,而后拆下发间的簪子,将长发高高束起,扮做男儿模样。
倘若不仔细瞧,应当不会有人发觉。往后,她就是一位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出了食肆,才不过卯时,大街上已人流如织,进城售卖山货的摊贩卖力地吆喝着,来往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络绎不绝,更有商队沿街采买......
整座邺京城就好像从黑夜中活过来一样,到处都充满了生的气息。
李晚月漫步街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对于从未出过宫的她来说,这一切都是如此新奇。
生于皇城,长于皇城,从前的她或许一辈子都会囿于深宫,如同井中之蛙,抬头所见便以为是全部。
而如今,她行于人群之中,每一步都随心而动,每一步都留下自由的痕迹,那座樊笼再也困不住挣脱命运的她,心头无形的枷锁亦在烈火中砰然断裂。
这一刻,她才回到了人间。
她相信,命运自会修正,日后种种都会在无声无息中慢慢改变。
忽而,人群中爆发一阵骚动。
“站住!还敢跑!”
一名娇俏的女子大声呼喊,她艰难地拨开人群,想要奋力抓住那名男子的衣角。
可就是差一点点。
“大胆贼人,快把钱袋还给我。”图雅怒声喝斥。
见图雅追不上,那小偷回过头来,嚣张地颠了颠钱袋,得意地朝她一笑。
人群混乱,犹如四散逃命的鱼群横冲乱撞,李晚月被人推搡着,慌乱间,肩膀被人重重一撞,意外与那小偷擦肩而过。
然而就在那一瞬,腰间陡然一轻。
李晚月连忙摸向腰带,她低头查看,原本好好悬挂在腰间的玉佩竟不翼而飞,只留下系着玉佩的红绳孤零零地摇晃。
玉佩被顺走了!
李晚月连忙转身望去,那小偷嘚瑟地裂开嘴,高举玉佩挑衅地挥了挥手。
她脸色骤变,变得极为难看,犹如乌云密布的天空,眉眼间犹如覆上一层厚厚的冰雪。
于她而言,那枚玉佩意义重大,是娘亲生前送与她的最后一件生辰礼,也是陪她捱过一个又一个冰冷夜晚的精神寄托。
只是没想到,这小贼竟如此猖狂。
李晚月沉着脸追去,势必要将他送入府衙,依律绳之以法。
这时,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拦在小偷面前,他三下五除二便轻松将人制服。
那小偷被狠狠背摔在地,浑身疼得动弹不得,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男人弯下腰身,从小偷的怀里取出钱袋与玉佩。
“不义之财不可取。”
图雅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看见抓住小偷的男人,欣喜地在原地跳了起来。
“祁巍!”
她欢快地跑上前,接过钱袋,“还好有你,要不然这钱袋早就被这贼人偷走了。”
说罢,图雅愤愤地踢了两脚,指着躺在地上呻/吟的小偷连连唾骂。
李晚月顿住脚步,熟悉且难以忘记的名字令她不禁却步。
......祁、祁巍?
不会这般凑巧吧?
她心底泛起不安,看着男人的背影默默祈祷,希望只是同名同姓,并非是那个从塞北而来的少年将军。
就在这时,男人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与愣神的李晚月相视而望。
阳光下,男人的容貌显露无疑。
他眉眼冷峭,鼻梁高挺,琥珀色的眸子清冽如冰,可仔细再看,眸中深处竟暗藏着一抹黛紫,犹如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着摄人心魄的危险。
男人与中原人不太一样,他宽肩窄腰,肤如麦色,浑身充满了力量的野性,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瞩目,实属鹤立鸡群,叫人一眼难忘。
尽管昨夜在宫中偶遇已是深夜,月色朦胧,四下无灯,她看的不是那么真切。
可那道凌厉的目光她深有体会,穿透黑夜,直达心底,令人无处躲藏。
与她现在的感受一模一样。
是他!
李晚月心下一沉,缩回已经跨出的左脚,然后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此刻,她进退两难。
她面色沉凝,心如擂鼓,既想取回近在眼前的玉佩,又恐被祁巍认出。
七公主身死的消息已传遍邺京,讣告贴的满城都是,还有那场人人皆知的大火......
这些事,无一不能证明她已不在人世。
若是被认出,若是被扭送回宫,若是被李如霜知晓她还活着......
结局不堪设想。
这厢李晚月正犹豫不决,那厢图雅浑然不知其中隐情。
她看了一圈,而后朗声说道:“在那里!”说着,她指向李晚月,“这枚玉佩是那位公子的。”
匿于人群中的李晚月猝不及防地被找出,身旁围着的看客自动让出一条道。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向祁巍他们行抱拳礼。
她做得有些生疏,极力掩饰内心忐忑,可双手还是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
李晚月压低声线,略微低头避开祁巍的目光,“多谢兄台替我寻回玉佩,此枚玉佩乃是家母留给在下的珍贵遗物,万不敢有任何闪失,幸得兄台相助,在下不胜感激。”
她等了一会儿,却迟迟未得到回应。
头顶上的视线灼热万分,似乎想要在她身上烧出一个洞。
图雅立在祁巍身侧,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暗自心急如焚。
这是怎么了?还不快把玉佩还给人家。
祁巍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那故意避开他目光的双眸总让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清澈见底,不含任何妄念。
可拥有这般纯粹眼眸的人,却已于昨夜不幸葬身火海,尸骨化为一抔焦土。
正所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就像他曾经的亲朋好友一样,昨日尚在一起笑语高歌,明日便血洒战场,尸首全无。
图雅拉了拉祁巍的袖子,忍不住小声开口:“你怎么了?人家公子同你道谢呢。”
祁巍这才回过神,他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万千感叹,只一瞬,再抬眼时,眸中唯有常年不化的冰雪。
他将握于手心的玉佩递给李晚月,“抱歉,一时愣神,请公子勿怪。”
李晚月松了一口气,双手接过玉佩。尽管红绳已断,但玉佩完好无损,她暂且将其揣入怀中,贴身保管。
“兄台说笑了,在下感激还来不及呢。”
围观的看客见无戏可看,立时风流云散,街道两侧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一切如初。
躺在地上的小贼见三人尚且顾不上他,便趁着众人哄散之时,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没入暗巷,不知所踪。
图雅冷哼一声,“真是便宜他了,要是再敢偷到本姑娘头上,定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她在空中胡乱挥了挥拳头。
秋风不燥,浮云缥缈,树梢上的叶子被吹得沙沙作响,拂面而来的微风中已有丝丝凉意。
李晚月柔声宽慰,“姑娘不必动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终有一日,他所犯下的业障终究会反噬在自己身上。”
“届时,人的命运早在因果中注定。”
这回她没有避开祁巍的目光,灵动的双眸顾盼生辉。
是了,她有什么好怕的?
她与祁巍之间,既没有因,更不会有果。
李晚月渐渐冷静下来,突然碰见祁巍确实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亦有些骇然。
重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摆脱既定的命运是她抗争后的结果。
她害怕,害怕会这么快失去难能可贵的自由,害怕重新被关在囚笼,身不由己地做一只只会谄媚、只会供人享乐的雀鸟,害怕性命会停留在那个中秋夜,害怕......
她害怕的太多,顾虑的太多,不甘心的也太多。
可正是这样,才会令旁人无端心生猜疑,倒不如大方应对,坦坦荡荡,以不变应万变,方是良策。
况且,她早就有所准备。
不仅仅是穿男子的衣裳,或是将长发高束,她还特意买来胡粉,将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全都涂深。
原先她肌肤胜雪,而现下肤色虽不如祁巍那般,却也是寻常男儿应有的肤色。
李晚月神色从容,“既如此,那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言毕,她拱了拱手,郑重一谢。
正当转身离去之际,图雅却叫住了她。
“公子请留步。”
图雅缓步上前,回头似有不满地瞪了眼祁巍,满含怨气的双眸无声地控诉,似乎是在说:你怎么自己不去问?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内心挣扎了几番才说出口。
“请问公子家中可有同宗姊妹?”
李晚月不知其意,茫然地看向她。
图雅继而解释:“公子别误会,有一故人的眼眸与你极为相似,只可惜家中着火,早就没了音讯,也不知她有没有逃出火海。”
“我这番贸然询问实属偶然之举,若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
李晚月沉默。
眼眸?故人?火海?
她看了眼图雅,又看了眼祁巍,种种迹象似乎都在指向一个——
她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1】“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引自《警世通言·卷十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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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