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玉胜握着缰绳的手一颤,好似也想起了当年之事。
他放缓了驾马的速度,他们顺着太阳走,阳光照在他们脸上,两侧微风卷起树木青草香,吹动两人的衣袖,就连发丝被风吹动,在光下交缠在一起。
这样平静祥和的氛围,让朱辞秋觉得他们之间的那些,声嘶力竭的争吵与仇恨,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消失了一般。
“大雍内忧外患经年之久,若不将其彻底抽筋剥皮铲除烂死的腐肉,大雍国灭,是迟早的事。就算我不告诉殿下这一切的真相,殿下也深知这一点。”乌玉胜的声音缓缓而来,好似早前恶劣的语气在温熙的阳光下,都化为乌有,只余淡然与平静。
“殿下在边塞那么久,正因为听见了看清了这世间万万疾苦,所以更想为身后之人挡住刀光剑影。”他突然低首,离她更近,“所以我知道,以殿下的性子,若得知这一切,便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人。”
“即使搭上殿下自己的性命,殿下也会替天下黎民,问他们一个公道。”
“可是殿下,当年燕京的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南夏也不愿给你一丝喘息之机,那段日子,”乌玉胜又望向已近在咫尺的天池,顿了顿,语气竟多了些苦涩,“那段日子,我每次,都在暗处观察着殿下。殿下一日比一日憔悴消瘦,就连素日合身的衣裳,都变得有些宽大。”
“那时我就在想,镇守边关,抵御外敌本不是殿下的职责。殿下本该在公主府中吃着茶水果子,与闺中好友谈笑夜话,不愁风雨。而不是在风沙弥漫又苦寒无比的西北,吃尽苦头。”
朱辞秋闻言,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从未做过粗重活路的手,只有右手上,有着两道因写字、做女红而留下的薄茧。
“我在燕京,看着那些在雕栏玉砌中的和平假象,听着那些在皇室与世家口中的太平盛世,也曾以为大雍有雄鹰之师,战胜南夏指日可待。”
但有些事情,总要亲身经历一番,才能知道,原来捷报上一句轻飘飘的大获全胜,是怎样的艰难。也终于能够明白,那些高门贵族口中,究竟编织着怎样的谎言,诓骗世人。
“我知道殿下怨恨我当年不告实情与你,可我也想怨一怨殿下,竟真能如此狠心,放我生死自灭。”乌玉胜听见她所言,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大雍败后,若殿下归京,只会被万人唾骂厌弃,朱煊贺也断然不会留殿下,只会再添一把火,让朝臣替他讨伐殿下,要殿下以死谢罪。”
“所以,”她抬起眼皮,替乌玉胜说出剩下的话,“你就要我入南夏,和亲。”
“可乌玉胜,我在南夏,如蝼蚁牲畜,万人皆可踩。”她对着阳光轻抬右手,看向自己手心那道再也消散不了的伤疤,“前朝和安公主入丹蒙国和亲,被人当作舞姬娼妓,住在牲畜圈数年,受万人折辱,供人玩乐,到死时公主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最终被活生生折磨死。就连带入丹蒙的侍从奴婢,都被五马分尸。”
“乌玉胜,你根本护不住我。”
“若乌图勒无称霸之心,我早在见他的第一面,便如和安公主般,生不如死。”
话语间,她趁着乌玉胜驾马的速度放缓时,往前挪了挪身子,却仍能感受到身后的男人紧紧贴着她。如此紧密的距离,几乎连风都透不进来。她感觉乌玉胜胸腔内的心跳声仿佛透过衣物与血肉,与她相连在一起,叫她刹那间,在那一刻,分不清那到底是她的心跳声还是乌玉胜的。
乌玉胜忽然勒紧缰绳,那叫白玉的马儿立马停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待在原地,沉默良久。
“对不起。”
“是我错了。”
乌玉胜低沉沙哑的声音将一切都淡然处之的朱辞秋划开一条缝,挣扎的痛苦顷刻而出。
她听见这句话的那一瞬,心突然跳了一下,抬起的右手不自觉垂下来,紧攥成拳头,指甲抠着伤疤,痛意袭来,叫她心口一缩。
身后的男人突然翻身下马,抓起她的右手,轻轻地掰开她紧抠着伤疤的手指。他握着她的手,手指在伤疤处不停地摩挲,乌玉胜抬着头,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一颤一颤的,双眼通红,悔意翻滚。
他忽然低首,在她手心落下轻轻一吻。温热柔软的唇瓣抵在她手心,她觉得有些痒。与此同时,似乎有一滴湿热的泪水滴在她手心。
朱辞秋一愣,如从空中坠落般,心狠狠为之一颤,却又像被人攥住,叫她喘不过来气。
她皱起好看的眉头,看向乌玉胜时嘴角绷得愈发紧,心跳不受控制地愈发急促,那种酥麻格外难耐的感觉勾着她,叫她猛然偏头,不愿再看乌玉胜一眼。想要缩回手,却又被乌玉胜拽着动不了。
“我原以为我能的,可那段时日,周边部落与十三州的事太过繁琐复杂,我脱不开身。后来能脱身了,殿下早已受尽了折辱。即使我惩治了那些恶徒,也无法弥补殿下。”
乌玉胜将脸埋在她手心,沉闷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叫她愈发烦躁,可她却又不知,为何烦躁。
“饶是如此,你仍旧要留我在南夏。乌玉胜,你是不是想着,若有一日真相大白,我便能与你冰释前嫌,重修旧好?”朱辞秋冷笑一声,心里愈发觉得堵,连语气都带了几分怒意,“可我不会,我只会觉得,你在操纵我。”
“不是的,不是的,殿下。”乌玉胜摇头,“自龙虎关后,殿下从未与我好言相待过,甚至只有与殿下争吵时,殿下才会施舍与我一个眼神。”
“我放不下,放不下那些曾经过往,却又改变不了现状,只能这样,一直错下去。”
“改变不了?”朱辞秋冷笑一声,“你只不过是喜欢充英雄罢了。可我不吃这套,也不喜欢被人莫名其妙地保护着,更遑论你根本没护我周全。”
即使面上这样说着,可她当然也知道,在这南夏,若非乌玉胜一直相护,她绝不可能如现在这般安全,毕竟乌图勒,只让她不死在南夏,而不是叫她毫发无损。
但她仍讨厌,讨厌这样的自作主张。
因为她本来,不该在这南夏苟且偷生。
“对不起——”
“够了!”朱辞秋发现,乌玉胜总能比常人要容易惹她生气,“你除了对不起,还会说什么。”
“殿下,我知道,过往之事是我不对,是我该死。我不求殿下原谅我,只求殿下,能偶尔赏我一个笑脸,不要叫我再嫉妒顾霜昶。”
乌玉胜突然抬起头,双眼坚定地看向她,“我知道,我做了许多混账事。我杀了很多大雍人,我也,对不起十三州任何一人。可我仍旧卑劣地希望,希望殿下觉得我尚且有价值,与我同盟,而非选择乌玉阙。”
“殿下,我再不会瞒你任何一件事,若有违此言,我不得好死。”
“从此,我只臣服于殿下。”
朱辞秋侧着头,听见这些话,冷笑一声,想说一句这些誓言都是狗屁。
那些曾做过的事,并不会因这一句两句誓言而改变,就像死去的人,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她是怨乌玉胜的,即使那并非乌玉胜本意,即使那是他们谁也无法拯救挽回的局面。
可却不自觉地偏过头,看着乌玉胜如今的模样时,心中的烦躁忽然少了些,却又多了些莫名的伤心,连她都不知,这伤心从何而起。
此时满眼都是她的乌玉胜,就像是记忆中开朗炽热的少年终于长大成人,长成如今坚定沉稳的模样。
不是伪装,不是嘲讽。而是隔了四年时光,她终于真的看见了乌玉胜被阴鸷恶劣包裹住的,本该真切炽热的心。
他就像是朽木突然开窍,整个人变得明朗清晰,不再拧巴别扭了。
朱辞秋在心中暗想,这一顿打,乌玉胜挨得很值。
“既如此,”她沉默半晌,想起了许多事,也想到许多人。
大雍的当权者给不了黎民盛世,那些牛鬼蛇神为一己之权至天下难安,故土分裂,南夏与大雍皆山雨欲来,忠奸难辨。
而她身边唯有乌玉胜,尚且可一信。
所以她看向他,突然抽走手,又朝身后一瞥,淡淡道,“过往之事,暂且不咎。”
乌玉胜眼神一亮,驱散了多年的阴鸷。
她低首垂眸,自上而下俯视着乌玉胜,即使是异域的衣衫,也挡不住她天潢贵胄的姿态。
“我要见阿静雅,她在何处?”
“在王都。”
“走吧,小少主。”
“殿下,叫我阿胜。”乌玉胜翻身上马,轻声道。
朱辞秋勾唇一笑,语气不明道:“不好听。”
“可殿下从未十分亲密地叫过我。”
“是吗?”
“即便我名唤穆……”乌玉胜突然停住话茬,生硬地跳过了那个名字。
朱辞秋沉默须臾,不欲理他,却忽然想起什么,于是又开口道:“你知道,当年我养的那条小狗,叫什么名字吗?”
未等乌玉胜回答,她便自顾自道:“它叫汶关。”
汶关,在燕京城郊。
朱煊安还未继位前,曾带她去过一次汶关,带她去见了开得最好的桃花林。
那小狗,也是朱煊安偷偷送给她的。
如今小狗死了,朱煊安……也要死了。
乌玉胜单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脑袋在她肩上蹭一蹭的,好似在无声地安慰她。
因着乌玉胜身上的伤还未好全,驾马的速度虽并不快,却也要比走路快上许多,不过六七日便回到了铁木修的住处。
到铁木修住处时,西琳给她拿了新衣裳,朱辞秋梳洗后想起自己还未吃新一月的回转丹解药,便伸着手找铁木修讨要。
铁木修正站在厨案边在择菜,听见她要解药后一脸惊讶,“什么?!你还要?!乌玉胜没给你吗?!”
他放下手中的青菜,花白的眉毛皱了下,有些不乐意道:“乌玉胜那小子跟要死了般催我制出解药,你居然不肯吃?怎么还找我要这治标不治本的解药。”
“你莫非,是怀疑我制的解药?”
“并非如此,只是我另有打算。”朱辞秋朝铁木修微微颔首,“还得劳烦老先生,再给我三粒一月一次的解药了。”
“你是大雍的公主,就不必如此对我装模作样了,”铁木修轻哼一声,摆了摆手,“我这里,最多的便是药,莫说三粒,就是三十粒,我也是有的。但——”
朱辞秋闻言,也不再装出那副恭顺的模样,只挑了挑眉,示意铁木修继续往下说。
“但你得告诉我,你见过杜世安那老家伙的徒弟没有?”
她顿了下,想起了在回来的路上时,他曾问过乌玉胜,关于铁木修与杜世安的一些往事。
铁木修早年游历山川,于寒城遇见了杜世安,那时二人年少,结伴相行甚久。只不过二人毕竟家国不同,待杜世安入京伴皇驾后,铁木修便回到南夏,与在霞山谷等他许久的青梅竹马成了婚。
但他的妻子,死于难产,一尸两命。他就孤身一人待在这霞山谷,再也未曾出过谷。
直到一年冬日,他在天池旁捡到了一名弃婴。
一养,就养了二十年。
收敛起思绪,她看了一眼铁木修,淡然反问:“为何要问他?”
铁木修听这语气,好似知道了她曾见过杜与惟,眼神不由得一亮,急切问道:“他长得如何?品行如何?医术如何?”
她正欲回答杜与惟此人十分一般时,却突然用余光瞥见了门口晃然而过的一抹熟悉的身影,便勾唇一笑,随口说道:“虽说相貌不如乌玉胜好看。不过医术嘛……他曾替我治愈了腰上的刀伤,手法娴熟,用药也仔细,是个好大夫。”
此话一出,果不其然,不知躲在屋外多久的乌玉胜立马跳到她身旁,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至身旁,“殿下腰上的伤……是我大意了。”
“以为那夜后殿下能安然养伤,是我不对。”
不好意思宝贝们 最近假后事情有点多 忙碌了起来呜呜呜
我一般凌晨更了呜呜呜 如果有追更的宝宝我真是万分抱歉了!
明天回归主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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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