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帐外寒风凛冽,吹动了不远处成群的枯树。朱辞秋站在寝帐门口,主动伸手接过身后副将手中,百姓们盛给她的热乎乎的饺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饺子,挥手屏退身后与寝帐门口的守卫。
“此处一个时辰后再派人值守。”她看向身后的副将,继续道,“莫忘了给瞭望台的兄弟们也端去几盘饺子,叫他们暖和暖和。”
“是!”
待身后几人行过礼走后,她正欲掀开帘帐,却忽然觉得周围有些异样,便微微蹙眉,一脸警惕地再次扭头看向身后,却见天上又飘起大雪,在照明的火把下随着寒风飘落在地上。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个月。下的南夏都无心进攻。
这般想着时,她放松些许警惕,缓缓掀开帘帐,入了内。帐内的烛火不算明亮,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噼里啪啦燃烧着的声音。
她将手中那盘热腾腾的饺子放在炭火旁的木桌上,取下身上的狐裘,因着方才在帐外察觉到的那一丝异样,于是左右环顾又走动探查了几下。见无甚异常后,便习惯性拿起桌案上的一本未曾看完的兵书,坐在炭火旁的木凳上翻动着。
可刚翻开一页,朱辞秋骤然看向手中翻开的那一页,待看清书页中夹着的物件后,她猛地合上书,站起身警惕地望向四周。
书中,夹着一片小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殿下,新春安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红福穗子,福字扁扁的,绣得歪七扭八,就像是不熟练却又十分尽力绣成的成品。
那纸条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滚出来。”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本兵书,视线定在帘帐处,沉默须臾后,冷着脸开口。
话音落下,四周仍是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她靠近帘帐,似乎还能听见风雪打在枯枝与帐篷上的细微声音。
“殿下。”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令她心中猛地一顿,又迅速反应过来,闻声望去时,乌玉胜正拍着身上的尘土,立在床边沉着脸,“若非有守卫护着,殿下如此微弱的警觉性,在边塞活不过三日。”
床侧无光,乌玉胜隐藏在黑暗中,唯有那双谁棕色的眼眸闪着异样的光彩。就像是,在深山冬日的黑夜中,等待猎物自投罗网,双眼闪着翠绿色的光的恶狼。
朱辞秋看了一眼乌玉胜,又看了一眼床榻之下的位置,并不回答他的话,只冷笑道:“南夏少主喜欢半夜爬人床底下刺探军情?”
“朱辞秋!”
“放肆!”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声音骤然大了一度,“区区蛮夷之子,也配叫本宫名讳?”
闻言,乌玉胜眼中的凶光更甚。他走出黑暗,站在她面前,眼底的乌青更显得他在这昏暗的帐内如鬼魅一般。他死死地盯着她,滔天的恨意自他眼中涌出,却又刺入她心底。
“我如今是蛮夷之子,入不得殿下眼。”他从身后掏出一封书信,摊开了竖在她面前,冷声道,“顾大人宰辅之相,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他自然能入殿下眼,与殿下互道新春安康。”
朱辞秋皱起眉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乌玉胜。等他说完后,抬手欲夺过书信,但那书信却被他高高举起,她怎么也触碰不到。于是便放下手,理了理衣裳,将手中书册中夹着的纸条与小福穗子取了出来,亮在乌玉胜面前。
她将小福穗子在乌玉胜面前晃了晃,侧身越过他,坐回原位后,在火光下细细打量着这奇丑无比的穗子,语气淡淡道:“看来这军中的细作果然还未铲除干净,如今竟还能叫你悄无声息地溜进来。”
“我无需细作接应,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入关。”乌玉胜坐在她对面,火光照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盯着她把玩着穗子,笃定的语气让朱辞秋愈发厌恶,说出的话也让她猛然看向他。
“这边塞,我比大雍任何人都要熟悉。”
“你今夜来此,究竟要做什么?”她冷着脸,将穗子放在手心紧紧攥着,语气愈发冰冷。
“自然是,来祝殿下,”乌玉胜顿了顿,将手中那封顾霜昶写给她的新春贺词放入炭火之中,顷刻间,便化成了灰。他掀起眼皮,眼中闪过恶劣的光,嘴角却勾起笑意,“新春安康。”
朱辞秋看着被烧成灰的书信,蹙起好看的眉头,一脸厌恶地看向乌玉胜。那信是她今日午时才收到的,里头也未写什么要紧的东西,便随意地放在桌案上,未曾收起来。
倒叫溜进来的乌玉胜看个正着,这厮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疯。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溜进此处了,早前她曾使计收拾了一批细作,不论是燕京的还是南夏的,她都将其铲除,军中这才勉强干净了。
在此之前,自乌玉胜出现在南夏阵前,她这寝帐,已被他溜入过三次。这次,还是她除尽细作后,乌玉胜第一次溜入此处。
她不想回忆第一次看见他出现在寝帐内的情形,只抬头看向如今的乌玉胜,见他眼中恶劣又冷漠的眼神更甚以往,心中不免觉得厌烦,只是那些厌烦的深处,还多了一丝她自己都不愿察觉的难过。
“如今你们南夏牛羊兵马冻死上万,你却在这祝我新春安康,真是有趣。”她笑了笑,笑容在火光下生辉,眼神却冰冷无情。
乌玉胜似乎在看见她的笑容时愣怔一瞬,随即道:“即使再冻死上万头牛羊,那些南夏士兵,也并不会因此缺衣少食。殿下,可要警惕些。”
她冷眼看向乌玉胜,手中的小福穗子被她越攥越紧,“你以为我军中的斥侯是吃素的?我无须你在此处提醒我什么。若不想被我斩之,趁早滚回去。”
“倘若殿下真的不顾念旧情,早就该将我一剑斩之,而非叫我滚回去。”乌玉胜挑眉,似乎很笃定。
“不杀你,是因为你有用。”朱辞秋松开了攥着小福穗子的手,将穗子放在手中把玩着,“你如今分明对大雍边塞了如指掌,可却迟迟攻不下山门关,总叫我军有喘息之机。”
“是少主你,对我余情未了。”她看着他面上愈发阴狠的表情,忽然觉得心情很好,毫不避讳地随意说出几句话来,“我自然得多多利用少主,让我军掌握更多南夏战况,好让我夺回十三州,也叫你们为我大雍所有死去的将士偿命。”
乌玉胜坐直身子,冷着脸沉默半晌后,忽然开口:“十三州,殿下夺不回去。”
“闭嘴。”朱辞秋眼露凶光,语气也带着冰刺,可乌玉胜却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了一句,“殿下,你夺不回十三州。”
她静默须臾,忽然笑了,“乌玉胜,我虽未生长在边塞,也并未十几年都扎根在战场之上,但我也知,骄兵必败。”
“我今日来此,不是来与你吵架的。”乌玉胜冷着脸,戾气愈发严重,“若是顾霜昶在此,你岂不是要与他同吃这一盘新春饺子。”
朱辞秋闻言,看向放在一旁的,早已冷透的饺子,想起了营地门口新搭好的帐篷内,那些热气腾腾,烛火通明下,露出爽朗笑声的百姓们。她再度看向乌玉胜,看向这个寂静万分,又无比昏暗阴冷的环境,忽然觉得有些冷。
顾霜昶在信中说,等她得胜回朝,要与顾霜翎一同,亲手给她做一顿接风洗尘宴。好友间的热闹,她已许久未曾感受过,于是她看着乌玉胜,粲然一笑,“若他在,此处还有你什么事?”
“若他在,我会杀了他。”
“你敢!”
“殿下,我如今身份,杀一个大雍人,有何不敢?”乌玉胜冷笑一声,“况且我杀的大雍人,还不够多吗?”
“南夏少主,真是好大的威风。”她冷漠地看向乌玉胜,语气冷淡。
帐外呼啸的寒风似乎吹的更厉害了,面前的炭火已不足,朱辞秋身上一股冷意,让她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裳,站起身自顾自地披上了狐裘,恰在此时,她看见乌玉胜也站起身,不顾她阻拦,强硬又无礼地将他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她闻到乌玉胜身上的味道愣了一下,二人间的剑拔弩张似乎也因这一举动,减淡了些许。但她却清醒的知道,这是错觉。
她与乌玉胜,早已有说不开的话,道不明的事,中间隔着家国,即使有情,也要绝情。可人非草木,她若真要绝情,也是极难的。
“我今夜来此,只为祝殿下新春安康,平安,顺遂。”乌玉胜将披风给她系好后,一直待在她面前,轻声说着话,“殿下,我可以放过大雍。”
“嫁给我,我就放过殿下的子民。”
朱辞秋抬头望向他的眼,觉得他疯了。她打落他摸着披风系带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冷漠道:“乌玉胜,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殿下,你无法阻止燕京的酒囊饭袋暗中作梗。”乌玉胜站在原地,面容隐在烛火下,“即便你有万千招数,南夏健硕之士远超大雍,兵马也比大雍多一倍,后方粮草补给如流水般送入军营。”
“你守不住的,龙虎关战败后,就已告诉殿下了,你守不住这边塞。”
“守不住?”朱辞秋冷笑,“世上之事千万,我却从不信这些提前笃定的言论。无人敢拼,那我便去拼。即便是我死,我也要看看,这天下,究竟是不是真的烂的生了脓疮,无药可治。”
乌玉胜闻言,沉默半晌。他忽然单膝下跪,以大雍之礼待她,语气却含着威胁:“殿下,你若嫁给我,我可以放过你的子民。”
“我也能替殿下,除尽脓疮。”
她看着乌玉胜,觉得好笑,便嘲讽道:“本宫不止要这些。本宫要无上权力、万里疆土,也要南夏对本宫俯首称臣,少主,给得起吗?”
乌玉胜望着她,好似当了真,“臣愿以万里江山作聘礼,迎殿下入,南夏。”
“骗子。”朱辞秋勾唇一笑,将乌玉胜的披风解开扔在地上,又踹了他一脚。她拔出腰间的匕首,弯腰将匕首抵在他咽喉处,轻轻地划了一下,留下一串细小的血珠,“乌玉胜,你真可笑。大半夜来此,竟然只为说出此事。”
“滚回你的南夏去,若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可不会再留你性命了。”
后来如何,朱辞秋有些忘了。只记得除夕后,她再也没见过乌玉胜,直到军中弹尽粮绝,她向燕京妥协。
又扭头看向如今在她身后,早已变了模样的乌玉胜。仅此一遭,她方才知道,当年雪中帐内那句,守不住十三州,是怎样的实情。
那是早已苟且注定的交易,将人如畜生般戏耍。
“乌玉胜。”
“嗯?”
“当年为何,不愿告诉我实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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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