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练武
陆岭寨周边一处幽深地洞,原本常年不见光,漆黑潮湿,此刻灯火辉煌,轰鸣作响。
墨者们正日以继夜挖壕沟,他们精准勘察,择出险峻地势,开荒土,筑高墙,修水渠,短短半月有余,一座墨家精湛机关城已初现雏形。
此事还需从朱凝风做客魏荣机关城之后说起。自那日之后,俞太君率领朱家人登门致谢恩人,见到魏荣的墨家机关城,便连陆云贞也大开眼界,她便提议将两个寨子以地底机关城相连,共同抵御契真大军,如此便有了墨家人动工赶修一座连接陆岭寨的新机关城。
而在陆岭寨附近的牛蹄谷,朱凝风除了日夜不停修炼武功之外,也帮助少夫人接管陆岭寨,率领陆岭寨武士勤加操练。
她自小跟随朱家习武,武功根基原本不差,那日云贞只传授了她一些口诀和简单招数,她便靠着聪明灵窍,勤学苦练,短短时日,武功突飞猛进,在众多普通武士面前,她称得上佼佼者。而自从认识魏荣以来,不时得他指点,武功提升更为明显。
黎明时分,山谷空幽,空气清冽,天边残星未退,几缕霞光透过云层,轻柔洒向树林里,魏荣一袭黑色长衫,立于林木深处,心高神远,悠然吹箫,轻纱薄雾笼罩在他周围,将他原本潇洒倜傥的眉目染上一层祥和宁谧。
清晨云雾浓重,将山路洗得湿漉漉,朱凝风拾级而上,路虽被雾气蒙得看不清,入耳处却有箫声清扬,穿绕过迢迢山路,似为她引路。
“来了!”魏荣放下手中洞箫,对她笑道:“以为你今日睡过头,不知何时才来呢。”
晨曦微露,朱凝风亭亭玉立走来,应道:“我哪里能偷睡,你养的那只小狐狸大清早就在我屋外叫个不停,想贪睡半会都不成。”
魏荣眉眼含笑:“小狐狸今儿可是迟了半个时辰叫醒你的,要不明日开始,日上高头再去叫醒你?”
前些日子,为了督促朱凝风练功,连日来都是天未亮,魏荣便差小狐狸叫醒人,今日特意晚了半个时辰喊醒她。
“不成,还是老样子,天未亮便叫醒我。”朱凝风倒是下了决心似的回应,她蹲下身摸了摸给她带路的小狐狸,送给它一个小肉包子,又将带过来的一个小油纸包递给魏荣,说道:“给你带了好吃的。”
魏荣接过油纸包,腾腾热气传到他手心,他将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几款精致糕点,他随手拈起一块糕点送至口中,清香豆沙味传到舌尖上,不由赞道:“豆沙糕好味道,你做的吗?”
朱凝风轻扬头,嗯的一声,朝他嫣然一笑,淡然自若,清灵脱俗,看得魏荣心下一动,很想多问一句:“这绿豆糕是为我做的吗?”岂知话一出口,却变为:“你替谁做的绿豆糕?”
“当然是太君了,太君最爱吃我亲手做的糕点和菜肴了。”朱凝风无比骄傲地说。
“真的?”魏荣倒是不以为然地笑道:“眼下要见你烧个菜,怕是比登天还难吧,终日顾着练武,早荒废了你那烧菜老行当了吧?”
他所见到朱凝风,自从当上陆岭寨二当家,心中牵挂的尽是些操练兵卒,对付熙人,修炼武功一类的事,却未见过她烧菜煮饭。
“此一时彼一时,现下练武要紧。”朱凝风横他一眼,不客气反驳他:“本将军老行当是烧饭,你的老行当不就是砍柴吗?木匠子,别忘了……砍柴不误磨刀工。”
说罢喜笑颜开,谁叫这人就和焦重雷一样的爱捉弄她,她定要以牙还牙,教他碰一鼻子。
谁知魏荣竟乐不思蜀道:“这不正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吗?不砍柴怎么烧得了饭呢?”
朱凝风闻言双颊一热,一时哑口无语,霎时气氛有些尴尬,魏荣倒是心下喜悦,然而面上已敛容止笑,正色道:“昨日练的那套棍法再温习下。”
连日来朱凝风都在完善她那套自创的岫玉短剑招式。
岫玉短剑当作朱家枪,融入朱家枪的刚猛快速,又融入少夫人教她的道家玄理,以柔带刚,以刚藏柔,刚柔并济,水乳交融合于她手中一尺岫玉短剑中。这柄岫玉短剑原本是俞太君送给她的,陪伴她多年,纵使世间名剑利刀光彩夺目,各路兵器眼花缭乱,朱凝风独爱她的岫玉短剑,如今练武也是极尽岫玉短剑之能,将原本平凡的岫玉短剑挥舞出了朱家特有的一套棍法。
“出招吧。”魏荣道。
朱凝风便将那根棍法又舞动一番,她所自创岫玉短剑招术,博采众家之长为我所用,而棍法最难处,在于道家内功的融会贯通。
天下武功,招式刚硬勇猛者,多为初学之人,但凡高手,武功出神入化,皆在于内功登峰造极,而内功的修炼,无一不是铁杵磨成针的经历过来。
她心中回忆少夫人所传授道家内功口诀:“道家重内气,摄神运气,掌发无际,心如止水、物我两忘,体内真气与天地之气合二为一。”
她刻意放缓招数,仔细体味个中差别,然而此种臻境,朱凝风却发现她屡屡不得要领。
实在不是她天资愚钝,乃是道家武功重在内功,而内功在于长年累月,持之以恒修习,寻常人难以在迅速见效。通常道家内功厉害者,如刘向南那等人物,平时身上不带兵器,两手空空,却能先发制人,便在于其高深罕见的内功。
眼下她竭尽所能,揣摩少夫人所“内功臻境”,偏偏事与愿违,岫玉短剑所呈现出来是一派雷厉风行的架势,犹如战场上不顾一切冲锋陷阵的将士。
可这并不是她所想要的结果。
是否她俗念过多……她舞了一阵岫玉短剑,颇有些泄气,步法已显凌乱,气息也渐显紊乱。索性挥舞起她熟悉的朱家枪法,点、撤、挥。
忘我练习之际,一柄秋水长剑忽然掣向她。三尺青锋如雪,逶迤如游蛇,令人猝不及防。
黑衣男子身如魅影。
“继续出招!”魏荣低喝,剑锋凌厉。
对面女子反应过来,岫玉短剑迎上,凝神应对。
魏荣剑招更胜一筹,轻轻松松挡过朱凝风岫玉短剑。
他轻巧绕开她的岫玉短剑,故意激将:“病猫功夫吗?”
朱凝风会意,凌厉攻过去,这一出手力道着实重。
“把我当成你最恨的人,杀了他!”魏荣声音冷肃。
最恨的人!
朱凝风愣怔,练武功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对付刘向南吗?
可为何一听这名字,忽然就软了力道,岫玉短剑乱了方寸,到最后停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魏荣对视她,原本清丽可人的眉眼间忽然蒙了一丝黯然,他不明所以,继续激将:“你不是很讨厌那个熙国妖师刘向南吗?把我当成他,杀掉他!”
朱凝风深吸气,暗想他所言不假,再度提起岫玉短剑攻过去,这次出招,却是豁出去般,不仅力道大,便连内功也显现出来。
魏荣连声叫好,果然,仇恨可以激发一个人最大的潜能。他从朱凝风棍法上看出她是如此渴望将仇人打败的决心。
他似乎又见到昔日战场上为保护邹定柏而拼命的朱凝风,那个勇敢无畏惧、心系家国的小女将,魏荣不由得赞道:“好身手!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果真有荆轲刺秦皇的气魄。”
朱凝风仿佛受到鼓舞,岫玉短剑娴熟使动,仿佛眼前之人,便是她交手数次,却都被他几下打败的刘向南。
魏荣又激道:“你若照这法子练下去,熙国妖师刘向南迟早会是你手下败将。”
岂知朱凝风怏怏不乐收回岫玉短剑,扬声道:“休得再提刘向南这名字!”
魏荣蓦然一怔,问道:“听到讨厌的人,不是更想杀他吗?”
“我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朱凝风娇颜蒙上愠怒,她也不明白为何重复听到刘向南的名字,她便会生出一股堵在心口的烦怒。
魏荣隐隐察觉出朱凝风明显的情绪变化,心道,不就一个熙国的魔头吗,为何这少女反应如此过激,难道是邹定柏和朱存哲的死令她对此人深恶痛绝?
他沉吟片刻,遂道:“以后不提他,那提我好了。”说着又是一副闲适淡然的模样,飞扬潇洒,笑道:“想打败你的仇敌,那先打败我。有本事打败墨家巨子,你也不是等闲之辈。”
朱凝风这才重新恢复状态,与魏荣过招对决。然而她明显感觉到魏荣今日出招不似从前,当真和她过手的刘向南不相上下,招术变幻莫测,神龙不见首尾,令朱凝风岫玉短剑所到之处,往往落空,防不胜防,两人拆了十余回合,朱凝风索性收回岫玉短剑。
“不过招了?”魏荣笑问。
“我这些时日都被你骗了。”朱凝风湛然眼眸闪过慧黠,笑道:“你武功这么厉害,以前分明是在让着我。”
魏荣一本正经道:“你终于发现了,然而我无意骗你。墨家武功之道,在于重守不重攻,与人过招,并非需要争高下,拼死活,往往在于礼贤下士,互相切磋,不得已之下,才会以暴制暴。”
“你看!”他微微一笑,忽然屏气凝神,双掌运功一推,但见眼前一株柏树如烈风摇动一阵,复又静止,岿然不动。
朱凝风纳闷地说:“你刚才出招,我观你内力不大,树也安然无恙。”
魏荣笑吟吟,对朱凝风道:“拿着我这柄长剑,砍下这根老树底部,看看树桩吧。”
朱凝风便照做,待树桩一呈现,她霎时诧异万分。只见这棵柏树,树皮表面安然无恙,然而树桩里面的树轮,早已被震碎成无数裂痕。
此等非凡内功,出招间悄然无息,雁过不留痕,轻而易举将老树体内层层经脉击碎,令人叹为观止。
朱凝风不由惊叹:“没想到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几招功夫,竟有如此大内力。”
“墨家功夫素来朴实无华,不重形式,却重内质。剔除华而不实的招数,浮于表面的绣花拳脚,推崇的是以退为进的仁和防守之道,这便是我族人说言:非攻,尚贤。所以墨家人首次与人交手,往往被人轻敌,认为他不过区区凡辈,皆因他们不喜出风头,不好锋芒毕露罢了。”
朱凝风顿时心领神会,那日魏荣闯上九阵,和刘向南交手,招数稀松平常,甚至被人小觑,实则是他有意隐藏自己罢了,便连刘向南这等自负不凡的高手也被他瞒天过海了。
朱凝风入神地听着,魏荣所言的非攻、尚贤,这不正她所向往的吗?
她和魏荣相处这些时日,每每听他说起墨家信条,便觉人生志向该是如此,可一旦想到种种羁绊,邹定柏重雷等人惨死,她心中又有恨意,从前她所崇尚的和平安乐世界渐行渐远,如今总被一股仇恨羁绊,甚或有迷惘之意。
“怎么了?”魏荣见她心神不宁。
她忙收回神,淡笑道:“如果都能非攻仁爱,世间少了许多战争。”
言语间矜持又自然,许是她自小在靖明府里和少爷大哥们往来惯了,一言一行,并未像其他闺阁姑娘一般的容易羞涩内敛,眼下便是这般风平浪静的回话,却也让对面的魏荣看痴了。
“累了吧?来喝酒!”转眼间魏荣已拿出一个青瓷小酒瓶,一对小瓷杯,找了一块山石坐下,酒壶轻摇,斟满美酒,长风轻拂过他长袍,更衬得他眉目舒朗,如山间清风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