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对弈（和疯批权臣相爱相杀） 第11章 （11）琴意

（11）琴意

青龙谷山巅之上，苍峰翠岳，雾霭缥缈，松涛回荡在千山万壑间。

云岚深处，刘向南白衣胜雪，眉目清冷，正独自抚琴。

山风不时吹来，鼓起他衣袂翻飞，背影挺立如玉山，手指拂过琴弦，音色落在寥廓长风里，显得格外清越。

他身后立着近臣徐晃佑，年约三十，一身朴素长袍白衣，行举端雅，面容温谦如玉，此刻正敛眉肃容，静静守候，面露隐然忧色。

如今少主体内新放进来的童子之心，时常令他有蚀骨之痛，是以少主于高山之巅抚琴，以琴音疗伤。

近来少主总是闭关修炼，虽未说明缘由，然而他猜得出应是与少主性命休戚相关之事。如今他一出关，容色依然苍白，气色未见好转。

徐佑很想劝他歇息，却只能欲言又止。

少主最不喜抚琴时被人打断。

徐晃佑曾是刘向南父皇手下最倚重辅臣之子，晋梁城破，他全家惨遭洛帝诛杀，剩他一人被部下救走，早年寒窗苦读，素有才学远名。北梁灭亡后，他蛰伏河西筹谋复国，后来便跟随少主入主契真，实现平生抱负。

他随同刘向南入仕熙国朝政，目睹少主一介寒儒书生，从华山到熙国，凭旷世绝才，迅速青云得志，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何等风光！又见他立志于北梁复国，呕心沥血，破釜沉舟，可谓大起大落，个中风浪，令人唏嘘！

然而外界何人知道这些？大多谣传少主是无心之人。无心而冷血，所以杀人如麻。

徐晃佑有些担忧，先前抓十二个灵童练阵一事曾被人诟病。如今他又奉命搜寻特定命格男子用以炼阵，若再有民心起愤，如何止住？

抚琴的刘向南倒是云淡风轻。一袭最简单的白衣，仿佛回到当初华山求学时的道家弟子。手中的琴绝非俗品，乃是一件失传多年的绝世名琴——峄阳孤桐。

刘向南对于至爱之物一向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得到。当初这具名琴也是举天下奇人异士之能，耗尽重金，穷极心血，机缘巧合之下才得到手，因此对它爱不释手。

“峄阳孤桐”传说是治水先祖大禹王心头爱，因其“高华孤洁、浩然之气”，深受文人雅士仰慕喜爱。李白有诗形容此琴，曰：“峄阳孤桐，石耸天骨，根老水泉，叶若霜月。断为绿绮，徽音粲发。秋月入松，万古奇绝。”

而此琴最称奇之处在于“阴阳”琴声。

古琴有阴阳材。桐木面日者为阳，背日者为阴。阳材琴，旦浊而暮清，晴浊而雨清，阴材琴，旦清而暮浊，晴清而雨浊。

名琴自然是要给精通音律之人用，刘向南抚琴的手轻捻慢拢，低沉激昂的琴音穿击长空，回绕天地，真个山中仙人，林下高士，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就在他抚琴山头的正下方，刘向南视野范围之内，只要他眼皮一垂，便能俯瞰到上九阵内所有全貌。

此刻下方的上九阵犹如一片惨重修罗场，与上方仙岚胜地、寄情山水简直天差地别。

上九阵的阵心处已重新搭建一座肃穆森严的法台，四周布以无数黄令旗相围。

二十四个从各地搜罗过来的青年壮丁，均以“征夫”之名被朝廷钦点至前线效命。按照五行八卦说法，他们出生时辰具有“破军星”命格，属于“耗星”，死者鲜血可以帮助凝固上九阵的“罡气”,使得上九阵阵心不寂灭。

青年壮丁被押送到上九阵祭台上，手起刀落，人头即刻落地，一抹英魂从此祭祀上九阵。

阵在，人在，阵亡，人亡。

在上九阵气数微弱，以及“杀破狼”格局未能顺利启动的情势下，刘向南不得不以此惨烈酷刑方式保命疗伤。

师傅认为他秉性枭狠，不配帝王命格，殊不知逆天而行，带来更惨烈后果。

而搜索朱存哲的真身也显得更迫在眉睫。

刘向南手指重拨，琴音陡然升高，颇似登蜀道，上青天，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一路拔高，至嘶鸣萦回处，似有铿锵杀伐之意，似乎刺耳的声音更能帮助他缓解心口处的疼痛。

曲犹未终，刘向南节骨分明的手指忽得一滞，琴木发出“刮刺”一声响。

琴弦竟断了一根。

徐晃佑终于等到少主停止抚琴了，待要说话，便听得少主问道：“晃佑，这琴怎么回事？近来已是第二次断弦。”

徐晃佑沉吟道：“近来少主琴声难有轻柔丽音，所奏之声，激越陡峭，琴弦难负其荷，自然是弦紧而易断了。”他说到这里，声音多了一份牵挂：“琴弦，犹如人之活躯，日夜继劳，殚精竭虑，时日一长，怕也难承其久，望少主安养保重！”

刘向南应允后，不以为然扬起清冷的笑，意味深长道：“琴音本是涤心洗念，却要陪着我草菅人命，该不会是这琴灵性想拂逆吧？”

徐晃佑观他神色，明明像是在明知故问地说笑，便应道：“雅音韵事，寻常人用以遣怀抒志，少主却用来舒缓疗伤，二者所求不同，琴若有灵性，岂会不知主人深意。”

刘向南收起琴弦，若有所思道：“昔日孔仲尼抚琴室中，偶见猫欲捕鼠。仲尼既想猫捕得鼠，又恐鼠逃走，患得患失之下，遂琴音有贪杀之意。可知但凡抚琴，心中所思，必泄于丝桐音色之上。”

他随即将目光遥遥投向下方上九阵，那里刚刚正发生“征夫祭阵”。

脑海里似有什么画面闪过……

那个曾对他执意劝善的女子，曾经指责他以孩童之命修炼上九阵惨绝人寰，竟成了他此后炼阵魔咒之箍！

如今他这副童心残躯已苟延残喘，何惧“无情”？

刘向南冷然的笑意不经意浮现，像是自言自语般，对着下方上九阵说道：“要复国就要有牺牲！峄阳孤桐的阴阳琴声，陪你们黄泉路上不寂寞。”

谋士徐晃佑应道：“兵者，杀伐，凶器也，若要雄图伟业，便少不得白骨堆积。”

埋葬于上九阵内上百条征夫人命，都是蝼蚁贱命，比之当年洛帝为削系舟山龙气，水漫火烧晋梁城不过为，少主为求自保而牺牲人命，徐晃佑可以接受。征夫也是他负责找来的人，如今他要做的事便是帮助少主摆平来自契真政敌的攻击和以及可能有的不平民意。

刘向南闻言清冷一笑，不再作声，目光复又凝于古琴上，果然还是此琴最与他投契，也难怪一直以来会对它如此钟爱！而他当初所看上的女子却……

刘向南冷然嘲讽轻笑，想必她又指责他滥杀无辜吧！

深情总敌不过雨打风吹去！

正思及此，刘向南的目光忽然顿在下方阵内，唇线勾起一抹弧度。徐晃佑顺着少主目光看过去，来人正是吕太师。

兴熙十九年，新任熙朝国师的刘向南只身前来洛朝丰京，头一件事便是约见吕太师。吕太师十分清楚记得第一次见面，刘向南一副算命先生装扮，神龙不见首尾出现在他府邸花厅内，令他防不胜防。

原本太师自恃自己是泱泱大朝皇帝岳父，对刘向南不请自来趾高气扬，却没想到刘向南竟然用他昔年敛财的证据逼得他措手不及，转而不得不对刘向南妥协客气起来。随后刘向南提出了共同对付朱家的想法，吕太师原本便视朱家为眼中钉，当下击掌叫好，仿佛多了一个同盟战友。

只是吕太师怎么也没想到，和刘向南一路打交道以来，他不单没有发挥出姜还是老的辣这个优势，反倒是被刘向南极尽所能当作一颗棋子差遣和利用，真有种请神容易送神难，令他一路苦不堪言。

这次吕太师又被召见了一回措手不及。他知道刘向南脾性，如若违抗他，死路只有一条，是以只有硬着头皮星夜疾驰赶来相会。

吕太师一抵达，便被两位契真武士护送，前来与刘向南相见。

踏进树林，吕太师便觉不对劲，举目所望，四周一片肃杀凝重，到处是按照五行八卦布满黄令旗，这不正是刘向南的上九阵吗？

吕太师未见刘向南，心下已生了三分恐惧。

置身于上九阵内，巡视四周，树木森森，一阵浓重血腥味扑鼻而来，犹如步入阎罗地狱，他害怕不已，东张西望间，目光望定阵心处那座高耸法台，仰头一望，吕太师瞬息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跳激烈撞荡。

高台安放着一活人肉身，仔细一看，竟是本次主战的四王爷周元化。

吕太师像是触电般，惊讶唤出声：“四王爷……他死了……”双腿发抖，一时头脑差点昏厥。

原来四王爷周元化及沈淳自从得知刘向南为希坤老祖大弟子，能挖心祭阵，发动惊世上九阵，便广召天下能人道士，于金銮殿上主动请缨亲征熙国，意欲借用中原道法将刘向南逼入死境，怎料力有未逮，周元化被困上九阵中。

忽然，山巅之上飞掠下来一道白衣身影，衣袂蹁跹，宛如惊鸿照影，飒沓无痕，人影一晃，片刻间已伫立在吕太师前面。

吕太师抬眼看去，差点认不出这是刘向南。今日的他，一身素雅白衣，飘逸出尘，俨然隐世谪仙，气质高华脱俗，只是那清华敛漠的眉眼下依然隐藏着熙国丞相该有的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