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冰冷的网,笼罩着寂静的墓园。黎清欢蹲在母亲的墓碑前,跳跃的火苗在潮湿的风雨中顽强地舔舐着纸钱,青烟袅袅,带着她的思念升腾。她沉溺在回忆的潮汐里,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边界。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中,一阵刻意放轻却依然清晰的脚步声,踩碎了雨声的单调,由远及近,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黎清欢的背脊瞬间绷紧,刑警的本能让她的感知在瞬间放大。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抬起了眼眸。
透过朦胧的雨幕,她看到了一男一女并肩站在几步开外。男人撑着伞,身形保养得宜,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轮廓,只是眉眼间沉淀着世故和一种令她感到无比陌生的疏离。
他身旁的女人,穿着得体,妆容精致,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婉,手轻轻挽着男人的臂弯。
四目相对。
当黎清欢的目光对上那个男人的眼睛时,时间仿佛骤然停滞。
那双眼睛……即使隔了差不多二十年岁月风霜的磨砺,即使里面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她依然在瞬间认出了那深藏于血脉、却早已被她亲手从生命中割裂的源头
——黎宇伟,她那“失踪”了十几年的父亲。
黎清欢的眼神,从深沉的哀思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寂的冰湖。她慢慢站起身,雨水顺着她额前的短发滑落,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她甚至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讥诮的微笑,声音在雨声中清晰得如同碎冰:
“黎宇伟?真是……好久不见。这么快就有新任了?效率挺高啊…”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黎宇伟强装的平静。他脸上的尴尬迅速被一种被冒犯的、属于父亲的威严取代。
他猛地向前一步,伞都歪斜了,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在黎清欢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反应时——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墓园里炸开!
黎宇伟的巴掌狠狠地掴在了黎清欢的脸上。力道之大,让她头猛地偏向一边,额头装到了一旁的硬物,瞬间流出血,半边脸颊瞬间火辣辣地刺痛起来,口腔里弥漫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雨水混合着被打散的湿发粘在刺痛的脸颊上。
“孽障!”黎宇伟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咆哮的意味,指着黎清欢的鼻子,
“十几年不见,一见面就敢这么跟老子说话?连声‘爸’都不会叫?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
黎清欢缓缓地转回头,舌尖舔过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的地方,尝到那丝腥甜。
她没有去捂脸,只是用那双冰封的眼睛,直直地、毫无惧色地迎上黎宇伟暴怒的视线。她的声音反而变得更加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带着一种刻骨的讽刺:
“爸?”
“怎么?黎先生,你是要当着您前妻——我亲生母亲的墓碑,让我给这位女士,喊一声‘妈’吗?”
她说完,忽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低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对不起,”她收敛笑意,声音斩钉截铁,
“我只有一个妈,她姓林,叫林晚秋。她现在,就躺在这块墓碑下面”
“你!”
黎宇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黎清欢的手指都在哆嗦,脸色铁青。他身边的女人,周婉,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安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宇伟,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清欢她……她还小,不懂事……”
周婉转而看向黎清欢,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声音放得又软又柔:
“清欢,听话,别跟你爸爸置气了。都是一家人……”
“不必了。”黎清欢打断她,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周婉,
“我姓黎,但我的‘家’,早就没了。我真正的家人,只有我妈一个。”
“至于你…我们之间,不必演这母慈女孝的戏码。”
“你——!”黎宇伟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一把甩开周婉的手,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黎清欢,咆哮声在雨幕中炸响,
“她什么时候死的?!你告诉我!她什么时候死的?!”
黎清欢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那上面没有一丝一毫对亡妻的哀伤,只有被忤逆的暴怒。她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彻底熄灭。她的声音冷得像墓园里的石头:
“她什么时候死的?”黎清欢重复了一遍,眼神空洞地越过黎宇伟,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字字如冰锤
“你管不着。”
“逆女!”
黎宇伟气得目眦欲裂,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你现在就给我喊!当着她的面,喊周姨一声‘妈’!快喊!喊不喊?!不喊我今天就……”
“呵……”一声突兀的、带着极致冷冽和嘲弄的笑声,打断了黎宇伟的咆哮。
黎清欢忽然笑了出来。那不是愉悦的笑,不是无奈的笑,而是一种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最可悲事情的笑。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黎宇伟,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悲悯和决绝的疏离。
她止住笑声,微微偏头,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问道:
“黎宇伟,你配吗?”
﹉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广西,邓家小楼里却弥漫着截然不同的温暖气息。
祭扫归来,洗去一身风尘。邓语婷穿着舒适的家居服,盘腿坐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低马尾松散地垂在颈后,八字刘海也随意地搭着。茶几上摆着邓妈妈刚切好的、水灵灵的水果拼盘。
“爸,妈,真不用再买点啥给爷爷奶奶他们带去了?”邓语婷叉起一块芒果,含糊地问。
邓母温柔地摆摆手,坐在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腿:
“不用啦,心意到了就好。你爷爷奶奶知道你这份孝心,比什么都高兴。”
她看着女儿略显疲惫却依旧生动的脸,眼中满是疼爱,
“倒是你,在医院累坏了吧?看这脸色,又熬夜了?”
邓语婷把芒果咽下去,对着爸妈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
“哎呀,还不是老样子!不是在诊室坐到腰酸背痛,就是在急诊室和手术室之间当‘救火队员’,脚不沾地呗!”
“工作要紧,身体更要紧!别仗着年轻就硬扛,该休息就休息!”
邓父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老花镜,也关切地看向女儿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带着点长辈特有的八卦和慈爱,
“对了,欢欢最近怎么样?还在刑警队忙得脚打后脑勺吧?”
一听到“欢欢”这个名字,邓语婷的眼睛瞬间亮了,就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她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她立刻坐直身体,放下水果叉,眉飞色舞地开始“播报”:
“爸爸!妈妈!你是不知道!欢欢她可厉害了!升职啦!现在是副队长了!我们郑警官都说,她破案率超高,连厅长局长都特别看重她!”
“之前我准备我回广西这里的时候,还是她送我去机场的呢!虽然吧…她这人还是那么冷冰冰的,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但是……”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久,从黎清欢升职说到她与自己相处的情节,语气里充满了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邓父听着女儿滔滔不绝,看着她提起黎清欢时那闪闪发光的眼睛,无奈又宠溺地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丫头啊,从小就这样,一提到欢欢就停不下来。人家性子静,不爱说话,你一天到晚缠着人家叽叽喳喳,换谁都得被你吵得头疼,不理你才怪呢!”
邓母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微笑。看着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温馨的气氛在小小的客厅里流淌。
等邓语婷说得告一段落,邓妈妈才拿起一块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温声开口:
“对了,婷婷,等回去了,替妈妈给欢欢带句话好吗?”
邓语婷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含糊地问:
“嗯?妈妈你说,带什么话?”
“你就跟欢欢说,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工作再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什么时候有空了,想家了,就来家里吃饭。阿姨给她煲汤喝。”
邓语婷心头一暖,用力点了点头,把苹果咽下去:
“知道啦妈妈!我一定帮你带到!欢欢要是知道你这么惦记她,肯定…嗯…反正我带到就是了!”
﹉
清明假期转瞬即逝。邓语婷坐上了返程的高铁,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渐渐从南方的青翠葱茏变成了熟悉的城市轮廓。抵达上海时,已是华灯初上。
长时间的旅途让人疲惫,更让人饥肠辘辘。邓语婷拖着行李箱,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她一眼看到高铁站对面那家灯火通明、蒸汽氤氲的“老上海小笼包”店,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店里人声鼎沸,暖黄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驱散了旅途的疲惫。
邓语婷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笼热气腾腾的蟹粉小笼包。当第一口鲜美的汤汁在口中爆开,混合着蟹粉的浓郁和肉馅的鲜甜时,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幸福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她吃得专注又投入,暂时把黎阎王、罚抄、还有那五十块罚款都抛到了脑后。
就在她夹起第二个小笼包,准备送入口中时,店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 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玻璃门,带着一身清冷的夜风走了进来,径直走向柜台,似乎是要打包。
是黎清欢。
“阿黎!”邓语婷开口叫到
那个挺拔的黑色身影闻声顿住,缓缓转过身来。店内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
邓语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清晰地看到,在黎清欢那利落短发下的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赫然有一道新鲜的、已经结痂但边缘还带着点红肿和暗红血渍的伤痕,
那伤痕不大,但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阿黎!”邓语婷惊呼出声,她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黎清欢面前,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担忧
“你额头怎么了?!怎么流血了?!”
“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黎清欢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
“撞了一下?这看着不像啊!”
邓语婷二话不说,立刻低头翻找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挎包——外科医生的习惯让她包里常备着一些应急的小东西。
很快,她掏出了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独立包装医用创可贴,动作麻利地撕开包装,捏着那片小小的、带着消毒棉垫的胶布,就要往黎清欢额角的伤口上贴去,嘴里还念叨着:
“别动别动,我给你贴上!伤口虽然不大,但暴露在外面容易感染……”
——这场景……恍惚间与多年前大学时光重叠。那时她打球擦伤了手肘,也是这个咋咋呼呼的女孩,第一个冲上来,不由分说地给她消毒、贴创可贴,嘴里同样絮絮叨叨地念着“别感染了”……
时光荏苒,她依旧如此。这份毫无保留的关心,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穿透了她惯常冷硬的盔甲。
黎清欢的目光落在邓语婷脸上,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喑哑:
“不用了。”
下一章开始可能会有点虐,(这只是个小预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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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追随她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