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浪荡 第3章 第 3 章

木雁青离开后，李浮依旧望着窗外的雨，一阵疾风骤雨将歇，又复寒凉薄雨，细细密密的雨雾在昏黄地灯的映射下，显得更沉静。

李浮敲了敲燃到指尖的烟灰，起身从黄梨花木高几上随手拾了佣人备好的白毛巾，擦拭掉指尖的烟灰。

她擦拭得缓慢认真，泛着青白冷意的指节都摩擦出淡淡粉色，但冷风冷雨一吹，瞬间又凌厉得仿佛泛着冷光的骨裸露在空气里。

期间，她走到门边，旧时建筑雕刻精美的双扇门向里敞开着，门槛处的石砖被落雨侵袭泛着墨色，李浮就站在门槛处，过于精致繁复的门墙雕刻在昏黄的夜里总会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诡谲神秘。

李浮站在那里，就像一幅被古朴精致画框圈禁在画里的幽鬼。

李浮不喜欢很多人，所以院子里的佣人来往打扫也都在她不在时才敢进入，如今落了半晌的雨，但因着她一直在屋中，也就没人来扫去院子里的落叶落花。

她站在那里，细细擦拭着每一根手指，目光却始终落在院子中的梨花树上，垂眸望见满地的落花，白纷纷的一片落在墨色的石砖上的，飘摇随风落在曲水假山上的……

手中的白毛巾被随手一掷重新落回托盘中，李浮抬头望向梨花树的顶端，那里的梨花被全然被雾雨笼罩着，经历了半晌的疾风骤雨也依旧有一些□□的昂扬着。李浮望过去的时候，那些白梨花像是在发光，微小的，洁白的，莹莹润润的……和地上昏黄地灯毫不相干。

她望着，望了很久。

斑驳不全的记忆，没有极限的头疼，竹林，雾雨，月光，蝉鸣，……

隐匿在暗处的李家老爷子，蠢蠢欲动的族中子弟，期盼李家倒台想要分一杯羹、周旋许久的其他三大家，还有数不清藏在讨好酒杯之下的贪婪囊虫……

需要李浮去处理的事情很多，需要她做决定的事情很多，这些每时每刻都填满了她的脑袋，但此刻冷风迎面而来，一切都悄然落幕。

她只是望着高处的花，和即将落在花上的雨，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步步踏入雾雨中，光着脚踩在冰冷的石砖和满地的白梨花上，仿佛被摄住了魂，夺去了心魄。

李浮站在能看见梨花树上最高那一支花的最近距离，雾雨此刻也笼罩着她，她抬头望去，身体随之后仰——

“砰！“

她落在雨中和花里，闭上了眼睛。

激起的微小水花连带着落雨梨花香进入了滚烫的梦里。

李浮向前走，一直走，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但她好似认准了方向向前望着一直走，走着便觉得太慢开始奔跑，急切的奔跑……

青色的竹影仿佛被水冲刷掉的画，模糊到清晰，浮海里流动的时钟在倒流，李浮依旧在向前奔跑……

直到第一声蝉鸣响起，银丝带般的月光飘飘扬扬地落在李浮身前三步处，她停下了脚步。

那个看不清的人背着竹制背篓，步履轻巧地在竹山上寻觅着什么，仿佛察觉到了身后的来人，微微侧首亲昵轻笑着，唤道：

“秧秧——。”

——呼！

李浮猛地从床上坐起，下意识想按压一阵阵发懵头晕，拉扯到的左手传来刺痛，她顺着手背上渗出的点点殷红望过去——

骤然挣脱的针头断断续续地落在地上滴水，阳光穿过窗外树枝透进来，正好落在绒白色的床单上泛出暖金色，旁边窗下复古矮柜上一只胖红釉梅瓶里插着几只白梨花。

她的目光从梨花上扫过，没什么留恋的情绪开始打量着屋中的摆设。玄关传来动静，门外来人，李浮仿佛知道来人是谁似的，从刚醒来的警惕凌厉骤然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四肢无尽的乏力和心底怎么也驱逐不去的疲惫。

好累。

李浮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见来人惊呼着重新唤来家庭医生，并走到她身边为她擦去左手上渗出的血迹。

来人嘴里还念念叨叨地埋怨她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说着什么下雨跑出去淋雨结果发烧，又说着挂个水一眼没看住又挣脱了针头，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又用体温枪在李浮的额头轻轻一碰，看到已经降温才松了口气，但也是忍不住重新念着。

李浮不愿意睁开眼，用右手搭在眼皮上拒绝着一切。

屋里来来往往的，偏又没人轻易发出声音，除了最初进来的那个人，语气轻缓地念了一阵，瞧见李浮降温了需要休息便也带着医生们出去了。

等到所以人都离开，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李浮才缓缓睁开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这里不是老宅，可能是岑姨在市中心为她准备的房子，她一向不赞同李浮总是呆在老宅里，她觉得那座宅子晦气阴暗的很，不适合小孩子居住。

但李浮无所谓，她住那里都无所谓，住在老宅里也只是因为那里距离后山祠堂近，处理废物的时候更省时省力。

但这都不重要了。

她又做了一个梦。

但方才醒来，也都不记得了。

只剩下无尽的厌倦和怎么也驱赶不散的疲惫……

梦到什么，应当也不重要了。

就这样吧。

她真的很累。

李家那些废物都被按得死死的，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等那件事做成，那同为四大家的其他三大家族短时间应当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至于中心区剩余的那些蝼蚁更没那个胆量了。

木雁青……如果这么久了，还连个李承安都弄不死，那被老爷子弄死也是活该。等她处理了李承安，大抵也能代她接手李家的事情，祠堂那边应当也不会为难她。

岑姨是受人之托才会来照顾她的，所以她走了也没什么重要的。

李浮躺在闭着眼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落在床脚，但微微暖意总流不到尚且还是阴影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在不停的下坠，万丈悬崖那般深、那般黝黑冷寂，她依旧在不停地下坠……

如果……

就这样死掉就好了。

.

G56国道高速上一辆白色阿斯顿马丁DBS飞驰而过，道路两旁的景色飞快的掠过车窗，李浮发着热，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红潮，她盯着前方的路，每一次呼吸都是干燥灼热的……车速越来越快，远望去空无一车的道路上，车辆仿佛要飞离地面，车内的导航疯狂提示超速、超速……

李浮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控制着车辆回归正常速度，车窗慢慢下降，凉风吹入车里，缓解了车中燥热气息。

离开中央区，穿过中洲区、从虞城区边境路过，横穿百代区西部，最终抵达李浮想要的终点——

十二大区中的陆南云川区。

将近三千公里的路程，连续三十个小时发着热不眠不休地开车，在抵达云川区边界的服务区时，李浮松了口气似的，仰面躺在车座里，头脑昏沉，意识将近模糊，她昏昏沉沉得鲜少像此刻一样没有时间概念地昏睡过去。

约莫**个小时过去，才重新清醒过来。

天光熹微的一瞬间，李浮坐在车里正好被阳光照耀满身。

驶入云川区，李浮便没了目的地，慢悠悠地在国道上开着，体温还带着未曾褪去的低热，但她也不在乎了。

这次离开中央区，千里迢迢来到云川区，就是为了找一个山清水秀、远离喧闹的地方好生安葬自己的。

岑姨有句话说得是对的，老宅腐朽不适合活人。同样，李浮觉得整个中央区就是一个偌大的老宅，精致腐朽，却还要冠冕堂皇披着一层华丽又自以为是低调的外衣，实际上同样不适合人活着。

李浮开着车，微微侧首向窗外吐出烟圈，但现在对于她来说腐不腐朽都无所谓了，反正她都要去死了。

但中央区那地方实在太吵，太令人厌恶，她一想到死在那，她觉得就能气活过来，所以一脚油门到了云川区。

之前和权家争云川区旁边锡安经济特区下一任接任权利的时候，她来过一次云川区，风景秀丽，山水景致都很合她口味。

所以，一想到自己需要找一个风水宝地来死一死，一瞬间就想到了云川区。

但上次行过匆匆，陪同的人又太多，也就只看了几个临近市区的景点，那些虽然也好，但李浮觉得云川应该有更好的景色能够让她长长久久一睡不醒。

白色的跑车历经将近三千公里的路程，染上了一层灰色的浮尘，却在此刻清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李浮开得慢，路上偶尔行进的车辆遇到她时都会小心翼翼避开，超车时却又忍不住侧首落下车窗去看上一眼——

比起跑车，开车的人更令人惊叹，只一眼，夺人心魄的容貌仿佛令人窒息。

随手扎了一半的乌发散散落落到肩膀上，消薄凌厉的五官泛着冷意的浓艳绚丽，透着金色阳光和唇红吐出的微薄烟雾……

美人如花隔云端。

车辆飞速，李浮没有感受到注视过来的视线，否则这种冒犯的目光会让她把对方眼珠子抠下来扔进下水道。

一路向前，大约两三个小时之后，李浮停下车抬头望向路标，抽尽了一支烟后，便沿着路往山的深处走。

路标上写着“墨江”二字。

山林秀丽，李浮很满意这里的风景，想来死后能够安安静静的睡个好觉。

直到前方的路变得狭窄，穿过闹市区的人际也变得稀少，遥遥望去只能在半山腰窥见两三户稀疏的房屋。

路走到了尽头，跑车开不进去，李浮就下车什么也不带，证件、手机、通讯器……统统都抛下，踉踉跄跄地往山上走。

发热缺水，连续两三天的旅程，以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都表明着她的体能即将告罄。

李浮觉得刚刚好。

也不用耽误时间活着。

这是一片竹林，高耸入云的竹林遮遮掩掩透不进天光，哪怕现在临近中午，太阳正盛。

绿阴阴的凉，划在李浮裸露的皮肤上，她甚至觉得十分愉悦。

一直低热的脑袋吹了冷风骤然变得昏昏沉沉，李浮往山里走着，她想往山林深处多走一些，这样哪怕死后被人发现的可能性也会小一些。

但她太累了，体能告罄——

“嘭！”

整个人被滑石绊倒，淹没在又深又暄软的落叶丛中。

意识有一瞬间的空白，反应过来之后的李浮也没有撑起身子坐起来，反倒是用尽全力咸鱼似的翻了个身，就地躺下望着将她尽数包裹的竹林和透过茂密竹叶顶端的丝丝缕缕浅金色阳光。

她朝天望了一会儿，又觉得睁着眼睛也十分疲惫，若是就此死了日后落得个死不瞑目也着实不大好听。

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叠在腹部，将自己的躺姿调整的十分安详，才满意的在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李浮满意而安静的躺在枯叶里，在这里她能听见风穿过竹林的声音，还有远处潺潺流水的声音……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很满意。

意识渐渐变得空白模糊，她飘浮在山林中，飘浮在溪流上，飘浮在春日野穹味道的风里……

从来没有意识到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由最静谧处升起的一股莫名情绪让李浮无端生出一点点遗憾。

她都要死了，有什么好遗憾的。

她很满意，有什么好遗憾的。

但，就是遗憾。

情绪来得猝不及防，酸涩苦楚到让打断腿挑了手筋都没哭的李浮此刻竟然忍不住呜咽想哭，她强忍着没由来的情绪，恼怒而迷茫，愤而睁眼——

一瞬间，阳光晃乱了她的视线。

李浮看到一个背着竹篓朝向她弯腰问询的姑娘。

浅金色的阳光为她渡上一层神圣的光晕，而她温柔地向她笑着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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