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客栈：镜生梦泽 第8章 类（六）

月白病了，一连几日都没有出门。贾平维明白她这是心结，心病还须心药医，郎中开的汤药根本不管用，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日日煎好汤药亲自喂月白喝下。两个人静默无言，贾平维用汤匙舀了药，轻轻吹凉，递到她的唇边。月白执拗地将脸别过去，不肯喝药，她自己心里无法忍受丈夫的背叛，也不敢问他是否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贾平维不再勉强她，将汤药搁在桌子上，坐在床头旁静静守着她。瞧这月白的手露在外面，白皙纤细，原本月白就瘦削，如今这只手更加骨节分明，隐隐露着青筋。贾平维抓住那只手，起初那只手还在微微挣扎，被他坚定地握着，也就不再抗拒，任由他握在手心里。

“月白!"贾平维颤声开口，仿佛多日没有喊过这个名字而变得陌生。

月白没有答应，就像是没有生命的雕像，静静的立在那里。

“月白，那日你说要跟我走，我才知道你爱慕我。你的爱那么坚定，不顾一切，我好羡慕你，一个女子能够说出这种话，是多么勇敢。”贾平维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曾许诺一定会为你赎身，会骑高头大马将你风光娶进门，也会说服爹娘接纳你。这些我都做到了。”

月白微微动容，闭上眼睛，却有一滴泪顺着深陷的眼窝流下，蓄积在挺拔的鼻梁横骨处。

“那些誓言我也做到了，此生此时我只有你一个妻子，我们可以相敬如宾，白头到老的。”

月白想起那日自己不顾一切的奔向他，在他怀中嚎啕大哭的场景，那时的她是真的认定了这辈子都要爱着贾平维。

月白扭过头来，打量着贾平维，这几日他也不好受吧。月白带着些许期盼，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为我赎身，是真的爱我吗？”

贾平维点点头，“从见到你的第一面，知道你的名字叫月白开始。”

月白像是得到安慰一样，释然一笑，没有再问似乎只要确定曾经是被爱过的这就够了。那时的一刻心动足够慰藉余生。

贾平维见她笑了，到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有些心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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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1】

出生在高门贵族，自幼起便是娇生惯养，贾平维成了京中人人都艳羡的对象。

越是兴盛的家族，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观念越重。贾老爷自然不只有贾平维母亲一人，侍妾通房更是不少，摆在明面上的姨娘就有九个。而偌大的贾府却只有他一个公子哥，贾夫人的手段自是不用说，贾老爷官运亨通是靠着仰仗贾夫人母家势力，对于后宅的明争暗斗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曾有一个新买来的丫鬟不懂规矩，以为只要讨好贾老爷，就能一步登天过上人上人的日子。事后，贾老爷拂袖离开，小丫鬟还做着被抬为姨娘的美梦，等来的却是贾夫人的责罚。

贾夫人招呼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将小丫鬟套上麻袋，用板子将她打了个半死。又往麻袋里塞了几只又肥又大的老鼠，用烧红的烙铁去烫。被烫疼的老鼠吱吱乱叫，发疯似地撕咬小丫鬟血肉模糊的皮肉，恨不得咬出一个洞来钻进去。

年幼的贾平维在窗外目睹了全过程，被吓得狠狠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当夜发起高烧来，贾夫人料理完小丫鬟的事情立刻就来看他。贾平维瑟缩在被子里，只觉得贾夫人焦急关切的脸下是残暴的魔鬼。

看惯后院女人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贾夫人时常也会利用他是贾府唯一儿子的身份去讨贾老爷的欢心。不到四更天就要把他叫起来读书写字，稍有倦怠就是一戒尺结结实实地抽在后背上，火辣的痛感疼的他倒吸一口冷气却不敢哭。

昭云是自幼时陪伴贾平维，与他一同长大。每次他被打，都是昭云给他上药，冰凉的草药碎敷在伤口上很舒服，深绿色的草药汁子随着他的背部线条滑落，沾湿床单。昭云拧干帕子将草药汁子一点一点拭去，在他腰窝处稍作停留，将蓄积的汁子吸干，全程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感受着昭云的温柔，贾平维的心里稍稍得到安慰。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昭云，他皮肤白皙，清秀的五官透露着一抹俊俏算得上神清骨秀，白色领子微微敞开露出纤细的脖颈，贾平维一时间看呆了。最难得的是昭云温其如玉的性子，年幼时贾平维没有自立的能力，不得不依靠父母，压抑的生活中，昭云是他唯一的安慰与依靠。

后来贾平维考取功名，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内宅之事不再是他的桎梏。

而昭云成了他新的枷锁，他多想一走了之，带着昭云去找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哪怕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会作诗又写的一手好字，他想哪怕再落魄的日子还能够靠卖字为生。

由穷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贾平维带着昭云在外面过了没几天就待不下去了，先前的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靠下人维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打小起，想要什么东西，他不必开口，只需看上那么一眼，就会有人捧着送来。

在外饿了他要自己劈柴，生火，从井中打水，忙上半天才能吃上一口热饭。水桶上系着一根粗麻绳，轻飘飘地扔下去，激起一片水花。等它蓄了满满一桶，任凭贾平维咬碎后槽牙，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也拉不动。最后是择完菜的昭云帮着他一起拉上来，手心被麻绳磨出来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像是将手心放在烛火上炙烤，他的心也动摇了。

他从来没有做过饭，望着自己端上桌如同黑炭的饭菜，迟迟不敢动筷子。

“昭云！我们回去吧。”

昭云点点头，他依旧是那么善解人意，一副单凭他做主的柔顺模样。

贾老爷以为儿子不过是考了一点功名便沾沾自喜，贾夫人心疼儿子在外吃苦这么多天，以为他是要为自己争一口气，才要自立门户。没有人怀疑过他和昭云之间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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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没有不通风的墙，有些事情发生就算掩盖的再好也会露出蛛丝马迹。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坊间开始流传贾家大公子好男风的传言。贾夫人以为是内宅里哪个生了不该有心思的侍妾造谣，借着贾老爷说要整治家风，一连发卖了许多侍妾通房。

贾平维已经二十八，屋内却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贾夫人开始张罗他的婚事。贾平维一直推脱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如今就算是真的，那也熬成老姑娘了。见问不出来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贾夫人就先塞给了他几个丫鬟。

“不管是谁家的女儿也好，嫁到咱们贾家都是高攀。你既然喜欢她，就该早日娶进门，如今耽误着蹉跎的是两个人的年华。娘先给你两个长得漂亮的丫鬟，都是我一手调教的，不敢生歪心思。你若是不喜欢了，或者娶了正妻发卖掉就是。”

贾平维摇了摇头，他的心上人是不能说出口的，且一直都陪在他身边。他既不愿意委屈了那些豆蔻华年的丫鬟，又担心坊间谣言越传越烈，到最后东窗事发连累了昭云。

贾夫人瞧着他这样，开始猜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定是家世不高，配不上她贾府，随即向贾平维保证道：“只要是模样端庄，品行好的，你只管说，娘一准答应。你爹哪里娘也会劝说。家世不必太高，好人家的姑娘就行！”

贾平维眼中微微一亮，转瞬即逝，又黯淡下去。昭云再好，也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娘。

“花月楼里年轻的公子哥多，您去混个脸熟，自然就不会再有人说您……”昭云给他出了个馊主意。

贾平维皱了皱眉头，他是怕昭云伤心。年幼时昭云给了他唯一的温暖，如今他想要换自己来保护昭云。

“昭云知道公子是真的疼人家，您那放心去吧。昭云知道您的心永远在我这里！”昭云将双手叠在胸前，楚楚动人，说得婉转惹人爱。

贾平维更加心疼他：“我此生定不会负你，唯有你才是我今生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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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2】

贾平维入花月楼的第一夜就遇见被人刁难的月白，仗义执言不过是为了让那群终日流连青楼的风流公子哥注意到他的存在。

而后月白的琵琶深深地吸引住他，曲声中无穷无尽的哀怨，喟叹命运的不公，如同被困于网中的青鸟，等待失去羽毛的命运，最后深深地眷恋地望一眼天空。与他笛声不谋而合，是乐曲的融合，精神世界的碰撞，他是真的把月白当做知己。

他从来没有去过青楼，自然不知道月白要带他去卧房之中，总之不会是叫他赏画看荷叶的。他一个男人在姑娘的闺房中，两人独处于礼不合，可他又不能走。窗户外，青瓦之上，是众人都看不见的死角。那晚月色很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让月白唱歌解闷，她的歌比起琵琶更动听。

知己难觅，知己难求。

月白与他唯一的不同就是面对感情，月白可以抛弃一切不管不顾，而他做不到。月白的表白解了他得困境。

他和昭云说：“求娶月白只为平息谣言！”

他和月白说：“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他对爹娘说：“此生非月白不娶！”

那场婚礼婚礼轰动全城，贾府一夜之间成了笑话。而贾平维每一句誓言都做到了，每一项心愿都得到满足。

【1】：“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出自宋玉《九辩》

释义：月亮散发着明亮澄净的光辉悬挂于云端之上，我把我的心意寄托给明月，希望它能随着月光陪伴你·。

【2】：“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出自纳兰性德《木兰词》

释义：与意中人相处应当总像是刚刚相识的时候，是那样的甜蜜，那样的温馨，那样的深情和快乐。但你我本应该相亲相爱，却为何成了今日的相离相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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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