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不可平 第5章 第 5 章

山洞的事儿就像是一个小插曲，在孩子们之间占据了两天的游戏主题后，逐渐销声匿迹。

无他，只是因为五年一度的火女祭就要到了。

村子的广场上开始搭建火女祭台，家家户户准备祭品，将自家供奉的诗图亚班神像擦了又擦，准备在祭祀当天一起摆在祭台下。寨子里的未婚男女忙着在寨脚搭建净身架，阿公阿婆们则将在每一棵生长在通往祭台的树上绑上红稠巾。树木盛装打扮后，红绸巾随风飘荡，乍一看，竟像是着了火焰般。

至于孩子们，除了阿依之外，个个像是脱缰之马。家长们忙着这盛大的祭祀做准备，自然无暇顾得上看管。他们趁此机会，肆无忌惮地在竹林里，在梯田上，在小溪边玩耍，想玩到何时便玩到何时。饿了便跑回家，随手拿起大人准备的富裕的祭品，在父母心不在焉的叫骂声中再度跑出家门。

为什么阿依例外？因为她是本次祭祀的火女侍。火女祭与其说是一场祭祀，不如说是羌衣族五年一度的一场狂欢。这天，羌衣人民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庆祝三千年击退灭世大洪水，纪念伟大的诗图亚班带领羌衣人一起打败水妖。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由火女侍站在祭台之上，向火女供奉祭品，并口述《羌衣大荒记》中诗图亚班的赞歌。火女侍通常都是出自大诗卡家族之中的女子，且必须是处子之身。上一任火女侍还是阿依的姐姐，不过他已经成家并另立门户，这项艰巨的任务自然就由阿依来接替下来。眼见小伙伴都在疯玩，自己却只能在家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祭舞，背诵赞歌，我在阿依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羡慕。

“发什么呆呀！”寻云看着我盯着阿依，以为我也想做火女侍。他也停下脚步，思考了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走上前。

“阿依，”虽然看起来小小年纪，但他的眼睛却是撩人又魅惑，让人无法自拔，“你可以教教我阿姐，怎么做火女侍吗？”

阿依被他的请求迷惑了：“你阿姐想学？这有什么好学的，”她赌气似的别过脸，“她要想当，就她来当呗，我还想和大家一起玩呢。”

“寻云，你再说什么呀！”眼见寻云误会了我的举动，我急忙上前，却对上阿依期盼的眼睛：“阿姐，要不你来做火女侍？很有意思的？”

呵，有意思还轮得到我来做？还没等我拒绝，她就跑回屋中，取出《羌衣大荒记》：“舞步没什么难的，只要记住节拍，一步一步走到祭台那里，别摔倒就可以了。就是赞歌难唱点，不过阿姐你这么聪明，多学几遍肯定能行。”

她一溜烟跑出去，跟上兹僖他们的脚步：“阿姐你替我唱会，不然阿妈听不见赞歌声以为我偷懒，肯定会揍我的！”

这丫头也溜得太快了！我看向罪魁祸首，他却像是与自己无关似的，还是用那种柔和的眼光看着我。

“试试看，”他说，“我也想听你唱赞歌。”

我低下头，翻看那本厚厚的书。明明没有读过，每一句话却又似曾相识：

雾萦于山，

烟霞满天。

女神拥我入怀，

洗净我罪愆。

散尽星火燎原，

抵御恶灵万千。

我收残骨入江脚，

漫山红遍野。

……

熟悉的曲调隐约回荡在脑海，我不自觉便哼唱出来。一曲终了，我看见寻云以手托腮，凝视着我，幻色的瞳孔温柔似水。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

四周明明蝉鸣喧嚣，此时此刻，天地却又安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的眼眸如晚间海霞，明明可纳百川，却独留我一人身影。

我莫名的红了脸：“那当然，我唱得肯定比你……”

一阵轻灵婉转的歌声打断了我的话，如玉碎击磬，百凤齐鸣。相伴十余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寻云唱歌。像是和着刚刚的赞歌，他压低了声音，浅浅吟唱。霎时间，泉落于石，风吹叶动。

我想起了阿爸说过的，传说中海妖塞壬的歌声。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他回头望我，得意地笑着：“我们俩唱歌谁好听？”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还是老实说：“你。”

他像是非常满意这个回答：“井济川人与生俱来动听的声音，天赋如此，你也不要太嫉妒。”

有时候我真恨，这小子真是多余张了一张嘴。不等我张口反驳，不远处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快，快，”兹僖抱着龇牙咧嘴的阿依，后面还跟着几个小跟班，着急忙慌地跑来，“快让开！”

我们被这眼前的一幕弄的有些懵：“怎么了这是？”

“我们在竹林里玩抓人游戏，结果阿依被竹根绊倒，正好摔在一节竹茬上，”木拉在后面解释，“腿上被戳了一个大洞，流了好多血！”

“我阿兄说，阿依快死了！”

“胡说，你别乱说话！”日使使劲锤在了日色的肩上。后者吃痛，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就是你！你说正常人哪能流这么多血，只有快死的人才会这样！”

“你们别添乱了！”兹僖烦躁地大喊。他转向呆若木鸡的我们：“你们能不能去找下大诗卡？”

如果不是我代替阿依排练仪式，她就不会跑出去玩，就不会受伤。但事已至此，我也顾不上会不会被责罚，拉着寻云就跑去寻找大人。

当晚，大诗卡家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派出了一名代表。阿依躺在床上，寨子里的土医代伯已包扎好她腿上的伤口。我们几个孩子跪成一排。

“阿妈，我错了。”阿依像是终于知道怕了，可怜巴巴地拉着大诗卡，却被一把甩开：“要不是看你腿还伤着，你给我跟他们跪到一起去！”

“你们几个，闯了大祸呀！”塔基伯伯摇头，“现在火女侍受伤，距离祭典也没几天了，耽误了仪式，就是对诗图亚班不敬！”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和阿姐也是被迫的呀。”寻云小声嘀咕着，被阿爸踹了一脚，悻悻地闭了嘴。

“实在不行，只能从别家挑选女子了，”大诗卡发问，“现在还有谁能做火女侍？”

“木拉家阿妹行不？”

“阿妹这几天染了伤寒，只有阿妈和她呆在一块。”木拉拒绝得斩钉截铁。

数来数去，竟然没有别的合适人选。羌衣人结婚早，女子往往十二三岁就出嫁，想找到童女还挺困难。

“我说，不还有一个人选吗，”突然，木拉的阿爸指着我说道，“这丫头我看行。”

“你中午到底灌了多少坛坛酒，才能说出来这种晕头晕脑的话。”没等大诗卡发话，木拉阿妈狠狠地拍了他一下，指了指我的右眼，示意他闭嘴。

是了，无论如何，火女侍必定是健康的，完整的，不可能带有一丁点瑕疵。缺失了右眼的我，如何能担得起这一职责？我坦然地接受了这一说法，然而寻云却好像很不服气：“我阿姐如何当不得？别说是火女侍，便是火女，她也能代表得起！”

众人听了，脸色皆是一变。阿爸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你给我住嘴！”

“阿爸你也和他们想的一样？”寻云捂着脸，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阿姐为了这双眼睛，受了多少苦，可明明她眼睛没……”

“都说了让你住嘴！”见呵斥不起作用，阿爸直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小孩子乱说话，侮辱了伟大的火女和火女侍，我们一家必将净身上山跪行祭拜，以求火女宽恕。”

“火女仁恕，贷过不诘。”一道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闻声，大诗卡脸色缓和，忙从主座上下来去门前相迎。

“恰达吉拉，您怎么下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