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不可平 第2章 第 2 章

终于，我们在天黑之前到达了那座寨子前。

“侗罗寨，”寻云念着石碑上的名字，“阿兄，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有几位背着箩筐的婆婆走进寨子里，警惕地打量着我们几个外来人。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寻云好像被吓到了一般，躲在我的身后。

阿兄清了清嗓子：“婆婆，我们是前面寨子的寨民，”他换了种悲怆的声调，“前些天分家被赶了出来，家中婆娘死的早，只留下两个孩子。”他吸了吸鼻子，泫然欲泣。

好家伙，这么快说辞就从“父母早逝，哥哥艰难扶养弟弟妹妹”变成了“老婆早死，鳏夫一人拉扯两个孩子”，角色进入得挺快呀。

我倒没什么感觉，寻云却像是被他的表演打动了，幻色的眸子里也泛着泪花，好像下一秒就要哭着要妈妈。

或许是小寻云的脸蛋太楚楚可怜，婆婆们放下戒心，其中一位还忍不住摸摸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子给他。

“小家伙多招人疼，”她说，转而朝向阿兄，不，现在是阿爸了，“大诗卡就在最顶那座房子里，我老婆子走不动了，你们自己上去问问，看哪里能讨口饭吃。”

阿爸对着婆婆们千恩万谢，带着我们上前。

“看来还是我比较招人喜欢。”寻云跟在我身后，洋洋得意。我懒得理他，这些年，他或许聪明了一点，但依然还是那么幼稚。

阿爸转头，各赏了我俩脑袋一巴掌：“到了，等会都给我安静点。”他敲了敲门，脸上换了一副沧桑的神色。

“谁呀？”

门内传来一个清脆的童音，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警觉又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们。

“姑娘，”阿爸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得亲切和蔼，“我们是来拜访大诗卡的，可能劳烦你请她与我们面见？”

女孩倒是毫不介意，转头就向屋内喊阿妈。羌衣族不说以女为尊，至少也是男女平等，女子做大诗卡司空见惯。不一会，一个身着火红司袍的女子走到门前。她双手环抱在胸前，也不说话，眼里满含疑问和防备。

“跪下！”

说罢，阿爸带头，双膝一曲，带着我们结结实实地给大诗卡磕了两个头。

“满怀慈悲的诗卡我仰，看在同是诗图亚班虔诚信徒的份上，救救我们这可怜的一家吧！”

大诗卡被我们这意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将我们扶起：“信徒我爱，快快请起。诗图亚班保佑每一位信仰他的子民。”

我们被邀请进了大诗卡家中。房间里简单朴素，干干净净，正中央摆着诗图亚班的神像，下面点着火盆。相传，三千年前的灭世大洪水中，诗图亚班在西里亚特，也就是羌衣传说中创造上帝的神的指导下，化身火神击退了洪水。所以每一个诗图亚班神像下必然得用火盆供奉。

侗罗寨的大诗卡约莫四十余岁，丈夫去年去世了，大儿子已经在寨子里另立新居，二女儿嫁到了寨子外，现在她和小女儿生活在一起。阿爸把忽悠底下阿婆们的说辞又重复一遍，她听了唏嘘不已。

“这女娃怎么带着个眼罩啊？”她摸摸我的头，问道。

“小时候我去做工，小孩贪玩摔了一跤，右眼戳在落枝上，没保住。”

听了阿爸的瞎话，大诗卡眼中慈爱更甚：“我屋后头有块田，阿依阿爸去世后就没在种，你们可以先住在他旧屋，种着那块地，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在建房子搬出去。现在就先帮寨民们。至于当下，你们可以在山上打野猪，和寨民们换粮食。

听了这话，寻云垮下脸。他平日最怕各种动物，见了小猫都吓得乱跑，直至我把它们喝退。这下一听说要打野猪谋生，他的内心应该是生无可恋。

“呀，你害怕！羞不羞！”

大诗卡的小女儿捕捉到他紧张的神色，大声嘲笑，还冲她做起了鬼脸。

“我没有！”寻云的小脸儿涨得通红，“野猪有什么可怕的，你们人类小屁孩就是……”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转而向震惊的女孩迁移地微笑：“对不起啊，我弟弟这里……”我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摇了摇头。

大诗卡的眼泪都快要下来了：“阿依不要乱插嘴，小心涅哈图晚上发大水，乘船来到你窗前把你吃掉！”

涅哈图是羌衣传说的海妖王，也是灭世大洪水的始作俑者。估计彼时叱咤风云的他不会想到，三千年后，自己早就沦落用来吓小孩。

眼见天色已晚，阿爸对大诗卡千恩万谢，领着我们来到临时居处。

“阿爸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透露你的真实身份！”

送走了大诗卡母女，阿爸一改平日里懒散的神色，一本正经地教训起寻云。对方也是嘟起粉嘟嘟的小嘴，如梦似幻的眼里漾起一层层涟漪。

“这个世界，咱们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阿爸神色稍缓，任谁看了这委屈的小脸都不能狠下心。

寻云的嘴巴抖动了半天，最终只是别过头，将脸埋在我的肩膀上。他在感觉受了委屈的时候一向如此。见状，阿爸叹了口气，开始动手收拾起房屋。

我将寻云扶到床板上，轻轻抚摸着他紫色的卷发。

小美人鱼一定是想家了。

寻云的到来非常突然。

那天，我和阿爸，那时还称呼他为阿兄，刚刚起床，就见白光一闪，地上出现了一个精致如瓷娃娃的小男孩。他睁开眼，眼眸如同映着晚霞的海面。

这真是神创作的最完美的作品。

“这是哪里？”男孩的脸上满是惊慌，“我怎么上岸了？我的尾巴呢！”

他张皇失措，丝毫不顾我和阿兄的错愕：“沐河长老！呜呜呜呜你在哪里呀……”

要看小瓷娃娃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阿兄挠头将他抱起来放在床上。

“怎么我总能遇见这种怪事。”

他嘀咕着，转而努力摆出他最和蔼的神色：“来，和哥哥说，你是谁呀？怎么到这里的？”

在瓷娃娃抽抽嗒嗒的叙述中，我们得知，他叫寻云，是条人鱼，来自海底世界。他们管自己的家园叫做井济川。井济川海神祭三年一小祭，十年一大祭，昨天正是十年一度的海神大祭。作为海神唯一的继承者，他要在海神权杖的指引下，被螺阵传送，寻找海神之心。

我似懂非懂，阿兄却像受了打击一般：“这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世界设定啊！”

寻云也不哭了，定定地看着他。

我叹了口气，打了盆水，替他轻轻擦拭哭花了的小脸。他鸦羽般的睫毛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显得更加楚楚可怜。我突然就想起了阿兄说的小美人鱼的故事，

“螺阵可以把你传送到这里，又怎么接你回去呢？”

“我不知道，”他低头，紫发垂落，被晨风吹得晃晃悠悠，“安蒙长老说，螺阵会将我传送到正确的地方，我将在海神之心的庇佑下找到回家的路。”但关于这个海神之心的其他信息，他也一无所知。

就这样，我和阿兄的小家又多了一名新成员，对外，阿兄总是称寻云是我的弟弟。不过总有些阿婶阿婆对寻云的紫发幻瞳指指点点：“这是你家娃娃？怎么头发是这个颜色的？”

阿兄便会凑过去，用我们都能听得见的气音回答：“这是我在路上捡的！”

“可怜的娃娃！”听此一言，大家看寻云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疼惜。

作为弟弟，寻云还是非常合格的。他像只跟屁虫一般，形影不离地跟在我后面，虽然会拌嘴，但基本上还是言听计从。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井济川人的寿命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幼年期的寻云也已经二百多岁了。

我掰掰手指头，在我有记忆以来貌似也只活了二十来年，喊寻云弟弟实在是心中有愧。

不管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虽然阿兄和我轻易就接受了寻云非比寻常的身世，但是身处以火为尊、以水为恶的羌衣族，他的人鱼身份就显得异常尴尬。阿兄千叮万嘱，一定要对他的来历守口如瓶。

“要是让别人知道你们不是正常人类，会把你们拿去祭天的！”

阿兄和我们说了许多故事，白蛇永困雷峰塔，九娘含恨别情郎，更有统治者只因信仰分歧便火烧所为异教徒。“人类总是趋向于排除异己，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末了，他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他听见寻云说漏了嘴，那么严厉的原因。我知道他是害怕我们受到伤害。寻云肯定也想到了，我猜，他只是开始想念摇曳多姿的海草，想念波澜壮阔的海浪，想念曾经唾手可得，如今遥不可及的海底的一切。

“寻云，我会把你送回家的。”

“不要，”没想到他当即否决，“我要你和我一起回去。”

看来真的是生气了，这次都没说要把阿爸带回去。

我想往常一样，拍着他的背：“好好好，等找到了回到大海的办法，咱们就一起回去，顺便把阿爸也变成美人鱼，毕竟人类的寿命太短了……”

另一边，大诗卡的房间里，隐隐约约也传来她哼唱的歌声：

天呀黑漆漆，

地呀白灿灿。

阿姐带我走弯弯，

划呀划大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