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
和她一个月前来这里的方式不同。当时她直接开车从机场到了阿热里的老宅里。而火车站的样子比她想的更加脏乱,她刚出站就闻到了风沙和微微的霉味,她用后背顶了顶背包,呼出一口气,刚迈了两步就感觉到了地板是粘粘的,她的靴子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环顾四周,在阿热里下车的人很少,但车站里还是很嘈杂。周围的人几乎都在说着方言,是她听不太明白的藏语。她忍着难受走过了石砖,走到一处角落,打开手机翻看着短信,她看着自己只剩一格电,便赶紧找到了龚二年之前给她的联系人,她算了算在火车上联系这个人的时间,差不多再有个十分钟,他应该就到车站来接她了。
“热水。”
嘉措拖着自己的大小包,走到厉随旁边,拧开一个保温杯的盖子,递给厉随。
厉随接过来,喝了两大口。虽然现在是初夏,游离岛已经很热了,但是到了西北这样的地方,她明显感觉到了温差,还好现在是上午,若是他们两个晚上到的阿热里,非得冻死不可。
“谢谢。”
厉随把杯子还给他,把手机也揣进兜里,她看着对面墙上诺大的电子日历,二零零五年六月。她歪了歪头,小时候她是怎么离开这的,也是在这个车站吗,她记得她那时第一次坐了一回飞机,但是为什么离开的阿热里,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厉随,你现在到哪里去?”
她正在想着自己小时候,忽然被嘉措打断了。她瞥了他一眼,不耐烦的打开短信,翻到龚二年的那条。
“达邦文物保护队,他们有个保护站。”
她说完,把手机塞进兜里,她刚抬头,就碰上了嘉措直愣愣的,严肃的眼神。她愣了一下,宁嘉措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就这么盯着她,过了几秒,他眨了眨眼,随即低头看着地面,他转过身去,开始摆弄着自己的袖子。厉随眯着眼睛,继续把头靠在墙上,心里却想着宁嘉措有病。
宁嘉措从包里掏出手机,翻开盖子给龚二年发短信,
“你让她来站里?”
刚发出去龚二年就回复了。
“厉随自己也会找到那里去的,你看她像是回去度假的吗?”
宁嘉措正打出一行字,忽然听见有人走了过来,他把手机揣进裤兜,转过身来。
“那个,你是厉随吧?”
厉随转过头,一个穿着墨蓝色衬衫和灰色外套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是。”
她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个人。带着一副眼镜,和宁嘉措差不多高,也差不多壮。但是这个人比宁嘉措粗糙了不少,还黑了一点,不过长得倒也是赏心悦目,很俊朗的样子。他接过厉随手上的旅行包,道:
“我是达邦文物站的成员,负责文物保护,我叫高徐。”
“厉随。”
厉随说完低下头忽然有点想笑,她想到自己在游离岛和宁嘉措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什么毛病。她一点都不讲礼貌,她其实真的不喜欢讲礼貌,那句话是她很久以来说得最顺心的一句,幸好宁嘉措没说什么。
可厉随低头的这几秒,她没看见宁嘉措和高徐的眼神,高徐看到嘉措正要说什么,宁嘉措眼神示意他闭嘴。高徐把厉随的包拿好,抿了抿嘴,又看了一眼嘉措,转头往前走了。
厉随跟在高徐后面,他走的特别快,她皱了皱眉,快步跟上,她最烦赶来赶去的。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撞了一下,身旁马上有个黑色衣服的人走过,她扭头一瞥,虽然不确定,可她马上觉得这是在火车上那个帘子后面的人,她正想过去看看,又想到别人只是曾和自己对视了一眼,没有必要给自己找事,就撩了撩头发继续往前赶。
“诶,”
厉随正大步往前走,宁嘉措在后面拉住了她的双肩包,
“慢慢走,等会我跟不上你。”
厉随疑惑,但放慢了脚步,和宁嘉措并肩。
“你跟不上我?”
她不知道他跟着她干嘛。还没等嘉措说话她又甩出来一句,
“你腿白长了。”
宁嘉措被她打断了,闭着嘴。等厉随说完,他说:
“我和你顺路。”
这是给她第一句话的回答。
“走慢点舒服。”
这是给她第二句话的回答。
宁嘉措的脚步又放慢了一点,他要真走快了估计厉随得跑着追。他看着厉随走得不喘了,才抬头看高徐的车在哪。
“我看不见他了。”
厉随也往前望,她不希望等会有人因为她走慢了又来和她说话。
“你不用找他,跟我走就行了。”
“嗯。”
那跟他走就行了。
厉随默默想。
他们走了几分钟,看见在停车场的西南角停着一辆越野车,车皮上有大大小小的刮痕,高徐打开后备箱,把厉随的旅行包放进去。他们走过去,厉随看着后备箱这一亩三分地皱了皱眉,走到前面拉开后座的车门,看见后座上大部分位置都堆着几个便携式帐篷,还有一个小箱子,只留了一个人坐的地方。她又回头,发现后备箱才勉强放下了她的行李和嘉措的两个包,厉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衣服带多了。她抱着双肩包站在车旁边看着高徐和嘉措各装各的装东西。
“额...你把这个给我吧。”
高徐说着就接过厉随的双肩包,打算往后座的空里塞。还没等厉随说话,嘉措走过来对高徐说:
“这个别塞了,等会得拿在手里。”
说罢,嘉措把双肩包放在后座上,问厉随:
“你想坐哪里?”
厉随觉得好笑,这里一共三个人,又刚好三个座位,她能怎么挑。
“你们认识,你们坐前面。”
她说完就把双肩包拢在自己怀里,坐到后面。她看见高徐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这个男的眼神不对,向前走的时候,两人又不打招呼又不说话,而且嘉措一进停车场就知道顺着哪条路走,太明显了。厉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有着一些怀疑,高徐是文物保护站的人,和嘉措认识,她突然有了一种不敢确定的猜想,嘉措和文物保护组织的关系...算了,她想,影响不到她就行。
嘉措和高徐对视了一下,嘉措无奈的笑了,他知道她能看出来他们认识,但没想到一上来就看出来了。高徐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正想解释,又被嘉措打断了。嘉措把手伸给厉随,道:
“我能拿好,给我吧。”
他看厉随后座的位置太小,要是她一直抱着双肩包,胳膊肯定会麻。厉随瞥了他一眼,没想理他,他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磕着碰着她是不会乐意的。
“里面是你的宝贝画笔,你一会睡着才容易把它压坏,放心。”
她诧异的看了宁嘉措一眼,马上恢复了平静,宁嘉措有点东西,既然他让她放心,那她就放心交给他。况且厉随看了两眼座位,好像加个包确实太挤了。
“谢了。”
她单手把包递给他,淡淡道了谢。他双手接过,捧在手上。高徐还在想厉随为什么知道他们认识,忽略了嘉措和厉随都已经上车坐好。
“高徐,走了。”
嘉措在前面把车窗摇下来,对着他喊了一句。
高徐抬起头,刚好对上厉随的目光,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冷冷地笑了一下,表示礼貌。然后把脑袋靠在旁边的帐篷上,准备睡觉。
高徐愣了一下,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先是嘉措突然回来,又带了个女的,而且这个女的还是历来祥的...孙女?他在心里骂了龚二年和巴桑一句,什么也说不清楚。他摇摇头,上了车。
汽车的引擎加上轮胎划过石子路面的声响吵得厉随睡不着,虽说她最近睡眠好了很多,但车子颠颠簸簸的还很吵,晕困却烦躁。她打算听一会音乐,结果想起来自己的手机和mp3都没电了。
“宁嘉措,手机借我一下。”
她坐直,拍了一下嘉措。
“兜里呢。”
嘉措两只手环着厉随的双肩包,抖了抖肩,示意她自己拿出来。厉随往前坐了一点,手伸到嘉措外套的兜里,她碰到了他破旧的手机键盘,把它掏了出来。
“不好意思,这边的路都这样,吵了一些。”
高徐从后视镜看她把耳机拿出来,想必就是因为噪音睡不着觉,厉随把耳机插在嘉措的手机上,打算找个合适的电台。
“没事。”
她的手停了下来,她刚把手机打开,就看见嘉措和龚二年的聊天室,
“你让她来站里?”
嘉措问的。
“她自己也会找到那里的,她不是回去度假。”
龚二年答得。
站里?
厉随想了想,无非就是说的达邦文物保护站。她觉得无语,在游离岛这么多天,这几个“无业游民”天天无所事事的,一扯上阿热里的事情一个比一个起劲,她大概明白了一点,不管嘉措他们到底是怎么要在游离岛安家立业,他们这个样子,和阿热里,和这个什么保护站,甚至...和前辈们以前发生的事情,都有关系,或者说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厉随马上退出了短信功能,她看着坐在副驾的嘉措,他正望着窗外,就一动不动,望着外面的平原,和远处的山。
厉随没有继续想,她觉得很乱,两年前她回庆城,就是因为有几个不知道是谁神经病自称美术协会联系她回去做一个展,她回来后却莫名其妙的和那些人失联了,她询问美术协会的人,会员们说他们非常希望可以做联合艺术展,可是他们并没有找到过联系她的方式,厉随就在庆城莫名其妙的临时开展了一个小的画展,然后及其不满的继续回北美学习。
这一次她因为爷爷又到了游离岛,幸好没有人放她鸽子,不然她连把岛炸了的心都有。好不容易可以好好学唐卡艺术,现在又冒出来这么一堆奇怪的事情。她一直记得央金嬷嬷给她讲故事时的样子,那样的神情,那样的回忆,仿佛厉随要面临的不是艺术,是灾难。
妈的。
坐在前面的这两个人她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什么关系,他们的保护站又发生过什么。她感觉自己的这一次旅程,会有不一样的地方。她刚看见,嘉措有一行字还没来得及发给龚二年,写着:
“我知道她早晚会来,可我一直怕她在这里会危险。”
他知道她早晚会来?她在这里有危险?
厉随烦躁的退出短信,随便摁进去一个电台,里面正放着港星们的金曲。
她从不喜欢做计划,或者去思考以后会发生什么。她不会去,也不想去找宁嘉措问到底这些都是什么意思,保护站,博物馆,很久前在船上开枪的人...她会愿意去经历一些事情,哪怕是危险的,只要她可以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故事,唐卡,答案。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看了宁嘉措一眼,他还在看窗外。厉随皱了皱眉,她不否认宁嘉措是个好人,对她来说,对她好的就是好人,对她不好的就是坏人,她知道嘉措有隐瞒了一些事情,甚至还有和她有关的事情,但是她不打算去问他,去知道。如果他一直不说,他会有他的理由,等到她应该知道的时候,她会知道的。她也会自己去找,她不需要从别人嘴里问出来。
厉随盯了嘉措一会,把手机放在旁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里面包了半粒安眠药,她捏着鼻子硬吞了进去,把纸塞回兜里,歪头睡去。
“她刚才...”
高徐从镜子里看见厉随吞了个什么小东西,他转头对嘉措说。他一见到厉随时就觉得她身上有种不一样的气息,一种沉默,冷淡,甚至有点危险的气息。
“糖。”
嘉措终于把头转过来,他刚才一直很紧张,因为厉随把他手机拿走的一瞬间他才想起来之前自己正在跟二年发短信。他后来瞄了镜子一眼,看见厉随正望着手机发呆,如果她问自己问题,嘉措其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直看着外面,希望自己平静。厉随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让他哑口无言。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其实从镜子里看见她吞了片东西,他知道是安眠药,因为在酒吧时,他就在她桌上看见过那些药瓶。她就这么睡觉了。
高徐又望着镜子里的厉随,他随即转头来小声问嘉措:
“那次派你去庆城,他们找的就是她吧。”
嘉措低着头,呼了一口气。
“是她。”
当然是是她,那次他在庆城机场,看见了她,也是她回头张望时,他的眼神空了,他努力确认后,第一次,那算是第一次重逢。一个月前在游离岛他在她身后随口一句话,她又一次回头,虽然是骂他的,但是他的眼神还是空了,第二次,这是第二次重逢,她的头发变短了一些,她比在庆城时更清冷了,还瘦了一点。
“你们这算见了两次了,怪有缘的。”
高徐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嘉措“嗯”了一下,其实他自己知道,是三次。但是对厉随来讲,却只有一次,只有游离岛那一次,她就是认识了一个酒吧的老板。
“行,你先休息会,等会换你开。”
高徐对嘉措讲。然后自己哼起了歌。嘉措也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外面呼啸而过的山尖堆满了冰和雪,在湛蓝的天空下反射着光,掠过的风景成了线,厉随梦见自己的愿望灵验了,世界在慢慢被吞噬,毁灭,她却在阻止着那一切,她疾呼,飞奔,然后慢慢躺下,闭上眼睛,可是在她的梦里,她好像想收回自己的愿望,去挽留整个世界。她的世界。
车忽然急刹,在路的右边
厉随猛的睁开眼睛,身体往前倾,差点撞到前面的座椅。
她坐稳,看着窗外,车已经穿过了群山,而是到了一片无垠的草地。
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再一次靠在靠背上,正想闭眼,旁边飞快地两辆车呼啸而过,走到了他们车的前面,然后不见了踪影。
“不是,继续走吧。”
高徐吐了一口气说,他现在已经坐在副驾上了。嘉措踩动油门,车子又缓缓开起来。他看了一眼镜子,发现厉随已经醒了,正靠在车窗上,她把手搭在车窗上,摸着窗户。
厉随看着外面的草地,上面有一个人在放羊,数量不多,零零散散地在草地上跑跳。还有很远处的山影,山尖的雪化作一个个白色的模糊的点。她看见草动了,被风吹成了浪,她看见天上的云悠悠的飘着,她也想吹阿热里的风。
厉随正想开窗户,她刚打算摁下去,嘉措在前面回头说了一句。
“别动。”
厉随收手,转头想问他怎么了,回头时忽然看见后视镜里嘉措的眼睛,他直视着前面的路,她发现他的眼睛很好看,虽然不算深邃,但是很干净,很柔和,很清澈,但好像也没有多少情感在里面,这点和厉随很像。
这是杏仁眼吧,好像游离岛的海,厉随暗暗想,她正看着后视镜里他的眼睛放空,过了几秒,嘉措抬眼,他看见了她的目光,但只有一瞬,她转头了。
“窗户可以开了,刚才车速快,外面的风会把沙子吹进来。”
说罢,嘉措在前面把厉随旁边的窗户开了一半,然后车子的速度变得缓慢,他们就在笔直的公路上慢慢行驶着。
风吹到车里,转了一圈又出去,风中有些许甘草的味道,但是润润的。厉随把手扒在车窗上,大口吸着气。
过了一会,高徐在前面反反复复看表,每看一次,嘉措就把他的手摁下去,不出声的动嘴说:
“着什么急?”
就这样三四次之后,高徐又看了看表,这次没等嘉措来说,他先给嘉措传话了:
“你不是要回去看他们吗,你还吃不吃饭?!”
嘉措忽然愣了愣,他这次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他很想今天就去看看他们,两年了,他有多想多在意,现在其实就有多急迫,他何尝不想赶紧开会站里然后和他们聊聊,他何尝不想到那里马上抢回自己的东西然后告诉一个人。可她在后面好开心,她好喜欢吹风,她会不会也想阿热里,他不想打断她。
厉随往前瞄了一眼正巧看见高徐在看表,她看看了看时间,的确不太早了,再加上后面的车程估计到站里要傍晚了。她呼了一口气,现在也算半个寄人篱下,她自己关上窗户说,
“走吧,不好意思耽误了一会。”
嘉措马上在镜子里看她,他知道她肯定一点都不尽兴。这时正好碰见她凌厉的眼睛,她的眼睛是空灵的,疏离的,像水一样,但是是死去的潭水,一动不动的一汪水在往瞳孔中落,乌黑的,深不见底的。他反应过来,刚想跟她说一点都不急,可是又被她打断了,
“附近有没有好一点的旅馆?”
厉随随意的问到。
完了。
嘉措瞪了高徐一眼,他没看见。嘉措正准备和厉随说话,高徐却忽然回头答道,
“厉随,你不住站里吗?”
厉随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觉得自己住在站里会让大家比较麻烦,而且她又很烦和不认识的人在一块。
“再说吧。”
她只能这么说。
“我们去的这个分站是三号,虽然远了点,但是里面没几个人,主要是他们都走.....”
高徐正在和厉随解释站里的情况,还没说完嘉措就拍了他一下,对厉随道:
“你过去以后如果不喜欢,我去给你找好一点的旅馆,好吗?”
终于有一句有用的,厉随想。
“谢谢。”
她继续播放起了音乐,现在她基本确定,嘉措的确是保护站里的成员,至于是干嘛的,她不知道,但是从他的感觉来看,厉随觉得他是一名队员,而绝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豆腐块的被子,和二年的短信,火车上奇怪的人,和他看她时的不一样的眼神。厉随忽然觉得自己身处电影之中,她遇见了很多奇怪可她不想关心的事情,却都又发生在她的身边。刚才高徐说的他们走了,她一下就听出来是离开和离开的意思,离开世界吗还是离开阿热里,她不知道,真的很烦,为什么这两年发生这么多事情。她的头又开始痛了,耳边好像隐隐又出现了小时候身边那个人的声音。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好不好!”
“我不要!我妈妈说我一定不能告诉别人我的名字。”
“好吧...其实我妈妈也不让我告诉别人我的名字,她说是因为我爸爸。”
“没事,我给你一个铃铛,我们都带上,长大以后摇一摇你就记得我啦,我不需要名字也能记得你!”
“铃铛丢了怎么办?”
“没事,我记得你你就会记得我!”
声音渐渐变小,厉随闭上眼睛,皱着眉,又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