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嘉措看厉随走远,心中一股莫名的滋味,她还是走的那么稳,她的背影看起来依旧那么挺立却又颓废,但嘉措并没难受,他脑中还萦绕着她刚才说的那一句:
“我们到底是谁没有坦诚相待。”
她没错,可自己也没错,只是厉随的忽远忽近让他患得患失,但他承认厉随是真诚的,是透明的,是从未刻意欺瞒的。嘉措也忽然感同身受了她的某种感觉,他现在承受的不安全感是如此理所应当,所以他平稳地呼出一口气,全然接受了她说的全部,也全然接受了自己片刻的消极,只是又有点后悔刚才和厉随说的两句话,比起她,他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的确有点无理取闹。
嘉措起身,准备也往回走,而脚边还有两个玻璃瓶,厉随又忘记把酒瓶丢掉了,于是他熟练地捡起来,扔到了路尽头的垃圾堆里,跟着她消末的影子离开。
高徐和二年已经到达格勒家,正在商量六年怎么住。几人看见厉随和嘉措一前一后走来,赶紧招呼了他们进门。而嘉措忽然想到什么,便快走了两步,将格勒交给他的纸放进厉随兜里。是轻轻从她身后放进去的,而不是塞给她,宁嘉措知道画纸是很金贵,很脆弱,也很重要的东西,他甚至没敢叠,而是扯了一下厉随的衣袖,然后让纸张滑进她的兜里。厉随错愕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会心的将手从兜里拿出。
谁也没看出来他们俩刚刚还在揭穿和质疑。
大家把六年留在了格勒家,随后四人开始收拾东西,厉随只是回房间把自己包背上,便打开车门坐在车座边上,见他们还在准备帐篷的零件,就掏出兜里的画纸匆匆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撇嘴笑了一下,用满脸的审视看了看屋里的格勒,便将画纸收好,她的想法没问题,格勒想把她当傻子耍,她不屑。
二年来来回回搬着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声不吭而略显憨厚老实。高徐嘴里和嘉措叨叨着什么,还越说越生气,最后开始嚷嚷起来,厉随皱着眉看了看他,听见不少次“巴桑”的名字。最后他的吵闹以宁嘉措回房间换衣服结尾,这是厉随才看见嘉措的衣服背后有小臂一般长的一道口子,连带着里面的衬衣也被划开,想来是在河鬼沙堆时荆棘作祟。高徐也停止了絮叨,只最后骂了一句“怪不得阿布天天叫他小王八蛋”。
厉随歪了歪头,看来巴桑又惹是生非了,毛毛躁躁的小子,意料之中,幸好他没来拖自己后腿。正想着,高徐和二年便上了车,高徐叉着腰看看车内,说道:
“二年开了很久车,等下让嘉措开去扎营点吧,二年,你到后座?”
二年自然是点点头,像同意一切一样同意了高徐的安排。
“厉随,你···”
高徐默认嘉措会打算和厉随坐一起,但高徐觉得厉随不像是一定要和嘉措坐在一起的人,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她。
“我和二年哥坐,你帮他看地图。”
厉随懒得挪位置,更懒得在大半夜的车里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这种工作交给他们好兄弟还是很合适的。
高徐暗自喜悦的点点头,他不那么期望厉随和嘉措坐一起,仿佛宁嘉措躲过了什么灾难一样,毕竟高徐在站里天天听巴桑唠叨游离岛的事,就算巴桑是很佩服也挺喜欢厉随的,但他更偏袒嘉措这个兄弟,他觉得厉随会是那种让嘉措受伤还能抛之脑后不管不顾的人,即使厉随偶尔的眼神见有悬殊,巴桑能感受到她对嘉措的一些不一样,比如欣赏和共鸣,但巴桑还是无法理解这个女人,如果喜欢宁嘉措,却怎么还是那幅漫不经心和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高徐时常也有同感,一是不理解嘉措干嘛总对她那么青睐,虽然不粘着她,但总能观察到厉随的各个状态,好像既不想融化她,也不想变成她那样,然后安静的,负重的周游她;二是厉随,和巴桑一样,他刚开始以为她只是慢热,强硬,至少可以是外热内冷的人,但都不是,她从内而外都是冷的,怎么会有人这么淡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二年上车后开始打盹,高徐便在思考着巴桑说过的话和厉随嘉措间让他感觉难以捉摸而非要想明白的关系。厉随见大家都准备就绪,便收起翘在车外面的腿,准备关门,结果一抬头,看见嘉措拎着包从门口出来。
厉随不知怎么,愣了一下。
宁嘉措换了件衣服,一件高领白毛衣,宽松的,柔软的白毛衣,因为穿的急,领子那里并没弄整齐,有一边挡住了半个下巴。
宁嘉措从门口走到车旁边,厉随一直盯着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是在发呆一样。宁嘉措像是被观赏的表演者一样,见厉随一直盯着自己身上看,稍稍不自在了一点,便理了理自己的领子,问她:
“这衣服怎么了吗?”
厉随盯着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出神了,便答了一句:
“没,挺好。”
见宁嘉措有点不解,厉随有点无语,便把眼神回避开来,指了指他的毛衣说:
“我说这衣服,挺好。”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宁嘉措摸了摸自己的一角,又抻了抻袖子,也坐上车。他不懂自己穿什么好看,就穿些简单的而已,但行动不方便所以很少穿毛衣,被厉随这么一盯,他忽然觉得毛衣真是种好东西。随即在心里夸了夸自己的白毛衣。然后发动了汽车。
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厉随闭着眼睛靠在车窗,准确的说,是在垂眼看着下方,即使只露出一点点瞳孔,却看得出她的空,她的深,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空荡荡而沉甸甸的感觉。
厉随盯着车门的某一点,就这么看着,看一片黑偶尔染上光,再混沌再肮脏,起承转合,一次又一次,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去思索这些变化有没有意义,她想不出来的,她的每一种解释最后都有说不通的逻辑,变只是变而已。厉随稍微抬眼看了一圈,外面乌黑一片,但有风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二年在旁边也静默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话说,厉随便把窗户开了一个小口,然后感受到车速稍微慢了一点点。
宁嘉措知道那道窗口是今夜她需要的酒,在不耽误任务的情况下,无需说明,他给厉随享受风的机会。
合乎想象的,一道凉替代了一周黑。
厉随借一点手机屏幕的光,在自己本子上写着什么,是突然的,不想画什么,而是想写什么:
风清扫我而灌满我;
风席卷我而放任我;
风侵占我而把我还给我。
她停笔的一瞬间,他明白这一段路是圆满的。
她关窗,他加速。
无声的配合让他们暂时又抽离于事外,有些隔阂与秘密,打败不了共鸣和默契。
他们还是一码归一码,身外的是非不能影响内心的共通。而这种共通来自他控制的速度和她享受的空气的流动。
她写下的话,很久以后也变成他的歌。
几人按计划到达了河鬼沙堆附近,在驻扎点安好帐篷,抓住这几个小时的时间开始休息。宁嘉措听见高徐催促,正准备进自己的帐篷,忽然想到些什么,还是将车上的一把备用□□取下来,紧接着拉开厉随帐篷的拉链,把枪放在她枕边。
她没睡,只是淡淡道了句谢谢。
天空从深蓝到浅灰,一点点轮胎压动沙地的声音从远处袭来,厉随坐了起来,随手捋了两下头发,从帐篷出来,其他三人已经起来,东西全都放在了车上,二年正拿着望远镜观望着。厉随便将睡袋,帐篷一一叠好,也搬到了车上。
“不好意思啊,忘了叫你了。”
高徐笑了一下和厉随说,声音粗而随便。
“没事,别人没义务来叫我。”
厉随漫不经心答道,这的确是她的本意,自己起得比人家晚了,和他们当然没关系。
“高徐,阿随,有车往这边来了,”二年微微蹲在一处沙坡后,招呼着他们,“嘉措,准备走吧。”
随后嘉措和高徐也准备上前,只是高徐还是回头怀疑地看了厉随一眼,他担心厉随是个拖油瓶。厉随也看出他是什么意思了,便又说了一句:
“走吧,我死了算我活该,不会耽误你们。”
这么阴阳怪气的语句她说出来却是肯定的,淡漠的,真诚的。
像是听见了她脑子里的声音。
“死了倒也不至于,你这也太···”
高徐用更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随后还是回过头了。他没见过这么不拿命当命的,幸好她只管自己的命,要是能管别人的,怕是所有人都一起死光了,包括她,这样她就觉得安静了。
宁嘉措没回头也没说话,他本来就觉得厉随得去,也能去,他们三个只要正常行动就好。厉随只顾自己,真有危难时刻,她会第一个把自己保护起来,如果她想的话。
几人前进了一段路,听到汽车熄火的声音,就差不多在前一天嘉措和厉随观察的地方,那片荆棘丛后。
“嘉措,你看清楚了,白衣都说了什么,他们也和许八条牵着,得带回去好好问问。”
高徐道。
宁嘉措点了点头,看白衣走入荆棘丛中,几个放羊人已在其中等候,于昨日不同,他们还带来了另外两个人,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女孩的左手上都捆了麻绳,被男人们像牵羊一样牵到白衣们跟前。
“卖的就是这两个女孩。”
嘉措道,他看几个放羊人比划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想再加一点价钱。其中一个还走到女孩旁边掀起她的袍子,把女孩的大腿露了出来,给白衣们指着她的腿,又解释着什么。女孩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就是站在那里,放羊的把她们怎么摆弄,她们也不吭声,也不反抗。
“有病。”
厉随嫌弃地瞥了一眼那几个男的,自言自语了一句。二年和高徐听见了,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都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傻逼。
“这两个女的,自己被卖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厉随低声说道,她们是自愿的吗,厉随已经推测白衣买这些人可能要用她们的身体做文物,要么断手断脚,要么扒皮开颅,放羊人得到什么好处,她们才愿意被肢解。反正厉随不想去理解,对她来说,好处给别人,自己遭殃,纯属亏本。就算这些放羊的是她们丈夫,父亲或者兄弟,一样恶心。正想着,她忽然眼睛一亮,几个白衣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露出的裤脚上有熟悉的花纹。
是失联的老丁。
厉随轻蔑的笑了笑,说:
“最后面的白衣,是老丁。”
“你看得见吗,有把握吗别乱说。”
高徐第三次回头了,他对待任务极为严肃,任何一句可能带来改变的话都让他极为敏感。
厉随也没解释,只是从包里掏出自己临摹的那马甲上的花纹,的确风格和颜色都一模一样。
“我问过次央,她从各个镇上的服装铺子和进货商那里都没见过这样的衣服,连做衣服的地方也说过,除了老丁没人会做,老丁自己也只做过几件。”
她平稳的声音流出。
“那你怎么能肯定不是许八条的人穿了他做的衣服?”
高徐听见刚才的话后稍微平和了一点,但还是略有疑问地问道。厉随低下头又瞅了老丁一眼,说:
“老丁脚上有绳子,他是被绑住的。”顿了一下后反问,“你会绑着宁嘉措去做任务么。”
静。
几人的眼神一致看向了那隐约出现的,一个人两脚之间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