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终于止住了,苏旎重新为魏烜包扎伤口,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浑身冷汗,双腿发软,腰背酸痛。她强撑着身子,朝安义微微一福,声音低压低:“军爷若无其他吩咐,奴家告退了。”
安义盯着她,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去吧。”
门外,翟四和黄梵早已静候多时。几人一言不发地回到苏旎房中,掌了灯,各自坐下。烛火微弱,在房中摇曳出细长的影子,映照出几人各异的神色。
黄梵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温和:“辛苦苏姑娘了。”
苏旎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疲惫:“不妨事,救死扶伤本就是我的职责。”
翟四却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问道:“苏姑娘还要在此滞留吗?若是不愿,我天明之前便可送你入上京城内。周大人已得知我们在此休整,早已为姑娘安排好了落脚之处。”
苏旎微微一愣。她从未向翟四或黄梵提及自己是否需要躲避,或是躲避何人。然而,从二人神色间隐隐透露出的了然,她便知他们早已猜到了几分,只是默契地不曾点破。
一时间,她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切,难道也是周穆的安排?她忽然对自己贸然来到上京的决定生出一丝悔意。
可事到如今,她已是避无可避,再者,不看到他脱离凶险,她也走不开。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不牵连无辜之人。
黄梵看出她眉宇间的挣扎,轻笑一声,温声宽慰:“苏姑娘心怀大义,无需在细枝末节上纠结。我们这些人已见惯风浪,姑娘不必担心会牵累我们。无论你如何抉择,我们都会帮人帮到底,这也是周大人的意思。”
苏旎微微颔首,语气坚定:“待他的伤势稳定,我们再作打算也不迟。此时若是贸然离开,反倒引人怀疑,恐怕会连累你们,甚至牵连周大人。况且无论如何,我理应亲自向周大人致谢。”
几人说完话,便各自离去。苏旎终于松了一口气,倒头就睡着了。
已经两日了。这两日,翟四每到清晨便从窗外跃入房中,只为防备安义突然拍门,甚至破门而入。若是被安义发现翟四并未与她同住,或是她的伪装来不及穿戴整齐,恐怕很难自圆其说。
她闭了闭眼,暗自叹了口气,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针包。刚戴好面巾,门外便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翟四迅速开门,安义扫了他一眼,随即对苏旎道:“又起高热了。”
这话虽没头没尾,但苏旎猜到一定是魏烜的伤口感染了。如此重的箭伤,即便避开了心脉,依旧伤及脏腑,加上缺乏有效的抗生素,感染几乎无可避免。最近的药房在上京城内,手边仅有常见的金疮药,想要控制感染,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她微微点头,径直走向魏烜的房间。
今日,天气总算放晴。春汛水量不大,再过两日,他们一行人便可顺利渡河进入上京。到那时,眼前的焦灼局面便能迎刃而解。
苏旎取出银针,再次消毒,娴熟地刺入穴位,帮助魏烜排毒,防止感染加重。她不断以凉帕擦拭他的额头和身体,以物理降温的法子缓解高热。
作为大夫她很清楚,若自己真的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这样细致地照顾伤重的人身子根本吃不消。好在在这里的皆是年轻侍卫,都未曾成家,众人关注的焦点也不是她,自然也不会对她再起疑。
日暮十分,天色渐渐昏暗,这两日因着天晴起的都是东北风,入夜后寒意更甚。上房中灯火通明,偶闻寒风呼啸而过,房中的烛火便陡然摇曳,映照出一片阴影,让人对这黑沉沉的夜幕生出几分不安。
苏旎将帕子放回冷水盆中,轻轻揉了揉酸痛的腰,才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若非她“身怀六甲”又衣不解带地照顾魏烜,以她的身份,本没有资格在他榻前落座。
房中一片寂静,甚至连魏烜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然而苏旎知道,以魏烜的武功和内力,他从不曾有过如此沉重的呼吸声,即便是在深眠时。
她盯着桌上的烛火失了神,脑中纷乱,尽是那人往日身姿——动如蛟龙,矫健如虎,举手投足间皆是英气勃发。
可如今,他却无觉无识地躺在这里。心中又是一阵抽疼,这一生还长,他还要经受几次这样的事情?
她不由又想起那个草原上身姿扭曲的少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竟让他险些害死了魏烜?她救下的少年,却未曾想到会酿成今日的恶果。若她当时没有多管闲事,或许一切都会截然不同,魏烜也不会受如此重的伤。
烛火猛地噼啪作响,打破了房中的沉寂。驿站外由远及近地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寂静的夜仿佛被一块巨石击破,激起层层涟漪。
苏旎收起思绪,不安地起身,双眼盯着紧闭的房门。很快,驿站楼梯上便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身后榻上的魏烜突然睁开眼,蒙着血翳的眸子准确锁住她的方向。
“掌灯......”
苏旎闻言一惊,身子陡然僵住。她一步一步挪向方桌,将那盏驿站的油灯举得高高的。她不敢转身,脑中一片混乱,额角因紧张沁出细密的汗珠。
魏烜扶住榻边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敞开的胸口是她今日刚换上的纱布,此刻因他的剧烈动作,竟开始渗出血点。那点点红斑如同雪地中怒放的红梅,在洁白的纱布上无声地蔓延开来。
“哐当——”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苏旎掌着灯,面巾下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她木然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十几人蜂拥而入。
为首几人身着广袖锦袍,头戴官帽,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玄色暗纹长袍的男人。那男人初看慈眉善目,细瞧却让人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苏旎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那双细长的眼睛中,时不时闪过一抹寒光。他的皮肤白皙光滑,没有一丝皱纹,像是被精心养护过。
他径直走向苏旎,步履间竟带起一阵风旋。苏旎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寒意,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翟四便如鬼魅般跃入房中,将她轻轻一拉,护在身后。
苏旎身子接连经历长途跋涉,又大病初愈,正是轻得可怜,翟四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拉了起来。可是就是由于太过于轻巧,她那陡然凸起的“肚子”就显得格外扎眼。
那男子在翟四猛然跃入房中时,早有所察觉,身子微侧,眉眼眯起。他面上无须,长发一半扎起藏于冠中,一半垂在肩后。只是身子微侧的片刻之间,他身后的长发陡然舞动起来。
苏旎睁大了眼睛,因为在房中那样昏暗的光线下,她清楚地看到了男人背后腾起的滚滚热浪。
那是……内力?
“官爷赎罪!拙荆怀有身孕,小人怕她连日照顾王爷,身子劳累,又不懂规矩,因此冒然闯入,惊了您的大驾,还请责罚!”翟四单膝点地,垂着头,声音沉稳却暗藏锋芒。
苏旎心知翟四是在为她遮掩,但眼前这人究竟是谁,竟需如此慎重?
那人身上气劲收去,一收一放之间丝滑得看不见痕迹。他鼻间溢出一声轻哼,瞥了翟四一眼,并未接话,转过身去。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恰巧对上刚刚睁开眼的魏烜。男人那原本细长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口中陡然爆发出一声哭嚎:“哎哟喂!我的祖宗欸,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苏旎惊得嘴巴微张,眼睁睁看着那玄袍男人滑跪出去,扑倒在魏烜床前,捧着他的手涕泪横流。
翟四趁机默默扶起苏旎,半推着她悄然退出房间。
就在这时,魏烜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慢着!摘下你的面巾!”
苏旎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惊恐地抬起双眼看向身前的翟四。他的脊背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她能感觉到他衣料下的蓄势待发。
苏旎拉住翟四绷紧的手臂,沉默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若真要摘下这面巾,她会比翟四先一步回去。无非是要她自证身份罢了,就算认出来是她,到时候王爷要如何便是如何罢,却也绝不能让翟四或者黄先生为了她有性命之忧。
“速速将王爷抬上车去!”
门外走廊的烛影骤然剧烈晃动,一个瘦高的身影踩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跨入门内,声音却爽朗,与他缓慢的步伐形成鲜明对比:“陈公公,请恕下官来迟。实在不能赖我,您的马可是御赐的,就算给我八匹普通马,我也追不上啊!”
玄袍男子忽然松开魏烜的手,绣着银丝云纹的广袖拂过矮塌。他起身时腰间垂着的白玉禁步发出悦耳的声响,那是只有三品以上内侍才配悬挂的御赐之物。
只见他起身侧目向那径直闯入的男子看来,虽然身量不如,气势上却甚是威重。
玄袍男子本是脸色苍白冷淡,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就露出笑意,“就你话多!圣上前日还嘱咐你多多收敛,看来你这毛病是改不了了!”翘起的兰花指便虚点了点他。
那人本还在躬身行礼,见状便起了身,唇边噙着笑,侧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翟四。翟四很快会意,极轻地点点头,转身拉住苏旎很快地出了房。
魏烜一手撑着榻缘,勉强抬起半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纱布上的血色梅花瞬间蔓延成一片。陈公公细长的眼尾微微抽搐了一下,藏在袖中的手指捻出一枚暗青色的瓷瓶,俯身将一枚药丸喂入魏烜口中。
“此乃神医所留,续命的。祖宗欸,您且安生躺下吧,莫要再折腾了。咱家在此,一切有我。”说完便招了招手,让那一行十几人的侍从进了房。
尽管人多,他们的动作却井然有序,很快便将魏烜挪到一张柔软的羊毛毯上,连毯带人稳稳抬上担架。小小的驿站二楼被挤得满满当当,但随着魏烜被抬走,人群又迅速散去,仿佛一阵疾风掠过。
苏旎在自己房中,悄悄从窗缝中打量外头。驿站外的车马很快消失,震雷般的马蹄声也渐渐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突如其来的安宁让她紧绷了几日的神经骤然放松,仿佛这几日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
魏烜走了。再一次的,他们擦肩而过。或许,正如第一次相遇时那样,他们本该“擦肩而过”。她心里空落落的,如同凭空多了一个黑洞一般,沉闷地剧痛。可是却哭不出来,眼泪都仿佛被吸进了那黑洞中,只是无论如何也填不满。
她心中纷乱,一会儿想到魏烜已经离开,回到了属于他的世界。一会儿想到那打头的玄袍男人,应是宫廷内侍,簇拥着他的应是随行文官,只是她看不出来而已。今夜来了这里的那么多人,皆是品阶分明,进退有仪。
苏旎怔怔地盯着桌上那盏豆灯,火苗轻轻跳跃,映照出她眼底的忧思。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对魏烜所在的世界一无所知。那个阶级对她这个从平等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实在太过遥远。
“笃笃”,门上忽然传来轻轻地敲门声。
“请进。”苏旎有些讶异,这么晚了,难道是翟四有事交代?
房门被推开,来人关上门,才缓缓走入光亮中。
“周大人!”苏旎惊喜地站起了身,竟是没想到刚才那与玄袍男子对话的是周穆!怪道她还觉得此人气场非凡,并不被那玄袍内侍气场所压,且还游刃有余得很。
“苏大夫,别来无恙?”周穆眉目舒展,那双久违的桃花眼在豆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二人别来已久,没成想竟然能在此处遇见。
“周大人怎会来此处?”苏旎请周穆坐下,又为他奉上一杯凉茶,心中略带歉意。这几日她忙于照顾魏烜,房中无人,连口热水也无。
“黄先生给我传信,听闻王爷身受重伤,此事不可拖延。我便连夜上报陛下,陛下心急,便遣了陈公公亲自来接王爷回宫疗养。”
周穆接过那杯凉茶,毫不在意地仰头饮尽,笑着放下茶盏,“好茶,不枉我一日奔袭。”
苏旎顿时有些赧然,她这才想起,黄掌柜与翟四都是周穆的人。这一路上的照拂,必是受他之命。她起身,亭亭立在周穆面前,行了一个庄重的礼。
“多谢周大人遣了商队不远千里来寻,翟四有护送之恩,从草原到这里,又多亏了黄先生一路照拂。此等大恩,苏旎无以为报。日后若是有需要用得着我的地方,还望周大人只管开口。”
她会的也不多,就是治病救人,谁一辈子都难逃头疼脑热的,就算不是他,还有他老婆,孩子,家人等等,林林总总一加,这个恩迟早也能报的。
在那一盏融融豆亮中,周穆仰头看着她,嘴角带了笑意,却是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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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 7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