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渔村,海草舍。张慕云率先醒来,微微侧身,一手枕着自己脑袋,一手把玩着身边人的一缕长发,嘴角噙着笑,静静欣赏着睡得香香的沈从舟。他的眉毛细且长,眉峰微凸,紧闭的双眼有着长长的睫毛,鼻子端正小巧,薄唇微微上翘,显得有几分俏皮。七分清秀三分昳丽,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张脸真是长在了自己的心巴上,张慕云忍不住“吧嗒”一下吻在他的眉眼处。
“嗯……???”沈从舟睡眼紧闭,迷蒙中呢喃着往前蹭了蹭,埋进温暖的怀抱中。张慕云顺势圈住他,又在他的发顶落下轻轻一吻,嘴角的笑是压都压不下来。
窗外,冬日的海风吹刮着浪,潮声一波又一波……听着,听着,他的思绪渐飘渐远,眼前似乎浮现出洛水郡人声鼎沸的上元佳节。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那时的沈从舟,苍白、消瘦、如弱柳扶风,却害得自己生了病,相思病。自那后,是身似浮云,心如飞絮,只盼着能再相遇……眼下,薄帐暖衾,怀抱佳人,且听潮声,也不知是耗尽几辈子的福分,才偷得这般光阴。
心下悸动,又是“吧嗒”一声脆响,吻在他的右耳处。“嗯……???”沈从舟扭扭身子,整个脑袋都要蒙进被子里,还想接着睡。张慕云见此愈发觉得可爱,索性也往下挪了挪,捧住他的脸,“吧嗒、吧嗒、吧嗒”地啄起来。沈从舟很困,这下也不得不睁开眼,撅着小嘴咕哝道:“慕云,你又闹我……”张慕云见他朱唇轻启,逮着机会吻了下去。
沈从舟:“……”
吻得久了,有些缺氧,沈从舟稍用力推开张慕云,面红耳赤地嗔道:“昨夜不是才……”话说一半,羞得埋进张慕云的怀里。张慕云看他红了脸,愈发觉得心跳加快,思及沈从舟身子孱弱怕受不住,便只松松柔柔地搂住人,温柔道:“不闹你了,你接着睡吧。”胸口处传来闷闷的低语:“睡不着了,慕云,你心跳得好快。”
张慕云:“……”
半玩闹半说笑,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张慕云的指尖缠绕着沈从舟的发丝,缓缓开口道:“你喜欢这里,我们便在此住久一些。”沈从舟蹭蹭他的下巴,道:“嗯,在这里过完冬天再上路吧。”张慕云点点头,道:“从前,我曾听人说,江南的风光秀丽无双,倒是很想去见识一番。”
“那,春天去?”
“好。在此之前,需得修封书信于张居明。”
“不如今日我研墨,你来写?”
“也好。趁此机会,我们进城转转如何?”
“好。”
二人一番洗漱后,掏出锁匙正锁门,一声浑厚有力的嗓音从后背传来。
“张小兄弟——且慢——”
二人皆回头望去,只见李老汉在不远的道上朝这边挥手,身后跟着李芸娘。
“老爷子。”张慕云二人迎上去。
“二位小兄弟这是要去哪儿?”老汉走上跟前,打量着问道。
“我二人准备进城转转。”
“城里新鲜玩意多,倒是可以去玩玩。”
张慕云笑着点点头,又问:“不知老爷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李老汉笑吟吟地道:“租给你二人这海草舍的那户人家下月要嫁女,我们这儿的婚俗与别处不同,不知二位小兄弟会在此逗留多久,兴许能领略一番?”
沈从舟还从未见过嫁娶之事,顿时来了兴致,问道:“不知是有何不同?”
李老汉捋捋胡子,笑着回道:“若说陆上婚俗讲究一个‘礼’字,那我们这水上人家则讲究一个‘唱’字。自然,诸多热闹与趣味还得是亲身经历一番,才能品出其中美妙。”李老汉卖了个关子,侧身往小女儿处使了个眼色,李芸娘见状袅袅上前来,递来一精巧的小木盒,娇羞道:“阿母同芸娘做了些柿糕,请公子尝尝。”说着掀开木盒的上层盖子,露出里头精巧的糕点。
沈从舟心思单纯,没有多想,从中取出一块,一边咀嚼一边品着,夸赞道:“细腻绵软,甜而不腻,好吃。”张慕云看他吃得两颊鼓鼓的,煞是可爱,嘴角忍不住勾起,转头道:“李姑娘真是好手艺,张某二人在此谢过。”李芸娘一听,脸颊升起红晕,道:“多谢张公子夸赞,此点心放置几日而不坏,可慢慢食用。”
“好。”张慕云寻思着此举应有深意,但眼下拒人千里使人面上无光,总归不妥,便还是老实接过木盒,心里琢磨着得找个时机,不伤情面地断去李家的这份念想才好。
要问的、要说的都已妥当,老汉笑吟吟道:“那就不耽误二位小兄弟出门,我们就回去了。”
“慢走。”
沈从舟吃完手里的柿糕,还想再吃一块,张慕云将木盒往边上一侧,摇摇头道:“空腹不宜食柿过多,晚点再吃。”沈从舟扁扁嘴,眨巴眨巴眼睛,委屈地点点头。
李芸娘跟着李老汉往回走,其间又回头望了两眼,见他二人提着木盒进屋,思及张慕云夸她手巧,心中一阵欣喜,不料脚下一个不注意,踉跄了两步,当即羞得满脸通红。
张慕云二人乘着小舟慢悠悠地往城里去。沈从舟俯身趴在船边,盯着河面,下方似有鱼儿在游动,波光粼粼间,所视不甚清楚。他微微回头,轻声道:“慕云,你往岸边划一些,我折根草叶子。”慕云笑着点点头,船桨微微侧摆,小舟缓缓靠近岸边。沈从舟直起身子,往前探去,左挑右选,折了一根不知何名的野草的长梗,拿在手中往水里拨,涟漪阵阵,水中的鱼儿似乎游动得更欢快了。一切,寻常,宁静,欢喜。
入了城,二人登岸后率先去了钱庄,接着来到一处墨宝铺子,给张居明写了一封书信,眼下正前往驿站投递。
“慕云,明年春天,居明兄会来吗?”沈从舟好奇地问道。
张慕云笑道:“不会,除非——”
“除非?”沈从舟眨巴眨巴眼睛。
张慕云嘴角一勾,抬起手,食指轻轻往他的鼻梁上一刮,道:“除非他像我这般,得一知己,日夜作伴,才会留恋江南,留恋温柔乡啊。”
沈从舟一听,怔愣片刻,昨夜旖旎画面浮上心头,后知后觉意识到慕云又在说浑话,小脸一红,美目含嗔地瞪了他一眼。张慕云便嗤嗤地笑了起来。
递完书信,日头渐高,约莫已是巳正时分。长街上,人来人往,铺子鳞次栉比,热闹得很,二人走走停停,左顾右盼,乐趣横生。“咕——”一声悠扬的声响从沈从舟小腹传来,惊得他一下将手搭在腹上按住。张慕云拉过他的一只手,隐在宽袖下捏捏,柔声软语道:“是我考虑不周了,走,吃饭去。”沈从舟羞赧地抿着嘴笑,点点头。
二楼包厢中,小二喜笑颜开,一边将热气腾腾的佳肴摆上桌,一边用唱曲的调子报菜名:“今儿先把海鲜讲,道道滋味都在行;蟹黄兜子蟹黄藏,面皮轻薄似云裳;炸虾酥脆泛金黄,咔嚓咔嚓真欢畅;鲍鱼汤水韵味长,慢火细熬肉质弹;碳烤大蚝冒火光,蒜蓉香气随风扬;最后螃蟹海鲜粥,蟹肉与米共交融;海鲜盛宴多兴隆,共品佳肴乐融融,乐融融——”
二人听他行云流水般唱完一段,皆是惊奇,沈从舟忍不住鼓起掌来,夸赞道:“真是厉害。”
小二笑嘻嘻地道:“客官过奖了,这是咱们这儿的特色。“
沈从舟恍然大悟,道:”你们这儿的都会这般唱菜名?“
“是的,客官,,您若喜欢,还请多多光顾。”
沈从舟听后点点头。
“客官还有什么吩咐吗?”小二打量着眼前二人,见沈从舟摇摇头,道了句“您慢用”,退了出去。
“这可真是有趣。”沈从舟侧头品着那曲子,似觉余音袅袅。
张慕云见状,一边给他盛粥,一边笑道:“看你这般喜欢,回头我也去学学,天天唱给你听。”
沈从舟一听,自顾自地在脑中脑补画面,先是一笑,又是一丧,道:“你的嗓子——都是因为——”
一个“我”字未出口,张慕云的食指轻轻地竖在他的唇边,“嘘——”,又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要多想。”
“可——”
“嗓子坏了,声音难听了,可,这张嘴永远不会说出让你伤心的话。”
“慕云——”沈从舟心里又酸又甜,扑到人怀里蹭了蹭。
张慕云轻抚着他的后脑勺,柔声道:“好了,好了,不提旧事了。我们吃饭吧。”
沈从舟又蹭了蹭,抬起喜忧参半的脸庞,点点头。
“来,先喝点粥暖暖胃,再吃些旁的。”说着轻推小碗,将小汤匙放到他手中。
“你也吃,我给你盛。”
“好。”
酒足饭饱后,二人闲坐消食。沈从舟趴在窗边,俯视长街人来人往,忽而一道消瘦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叫花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端着一个破碗,赤足而行。沈从舟眉头一皱,转身望向饭桌。由于张慕云点的菜有点多,每道菜的量又很大,饭后余下不少。
“慕云。”
“嗯?”
“你看那,不如我们请他吃顿饭吧。”
张慕云顺着手势望去,了然于心,当即出了包厢招呼小二去喊人上来。片刻后,小叫花子进来了。他从未进过酒楼,也从未见过这般俊秀的人,而这人竟毫无缘故地要请他吃饭,他的心中忐忑极了。
沈从舟见他双手局促地绞在一起,眼神游离躲闪,似是不安,便柔声宽慰道:“你不要害怕,我二人并非坏人,不过是想请你吃顿饭罢了。来,坐这边来。”
小叫花子闻言,稍稍松口气,挪到桌子一角坐下。包厢的门“叩叩”响两声,小二端着新碗筷和一道新菜进来,唱道:“荷叶包鸡嫩又鲜,清香入肉滋味绵,滋味绵——”摆上桌后,道了句:“客官,您慢用。”退出去。
“来,筷子拿着。”
沈从舟递过去,小叫花子接着筷子,偷偷打量二人,只见同自己说话的眉清目秀的,墙角闭目养神的那人也俊得很,心中也摸不准他们意在何为,但是自己的肚子是真的很饿,便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虽然他的衣裳褴褛,饥肠辘辘,吃相却很斯文,沈从舟忍不住问道:“可有名字?”小叫花子咽下嘴里的,抬头望去,怯生生地回了句:“子雅。”沈从舟一听,觉得这名字取得实在秀气,像是出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又问:“你家住何处?”
“城东的破庙。”
“!!!”
“你可有家人?”
子雅摇摇头,道:“从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那你的名字……”
“我身上原有一块玉佩,上头刻着‘子雅’二字,我便拿来做名字了。但——”
“嗯?”
“就算有名字,也不会有人喊就是了。可惜了这块玉,后来被人偷走了。”
沈从舟心下一咯噔,心想这少年的经历倒是同自己有几分相似,不禁悲从中来,喊了句:“子雅。”
少年瞪大双眼,盯着他,随后抿着嘴道谢:“谢谢。”
吃完饭,子雅向二人道谢,临走前问道:“你们是这儿的人吗?”
沈从舟摇摇头。
“还会再见到你们吗?”
沈从舟苦笑道:“此事不可意料,有缘自会相逢。”
子雅深深地鞠一躬,走了。
“等等——”
子雅转身,见沈从舟靠近另外一人,扒拉那人腰间的荷包,从中掏出钱俩,说道:“既是有缘相遇,一点小心意请收下。”
子雅摆摆手道:“公子心善,已请我吃饭,怎好再收下这……”
“你的衣裳单薄,冬长且寒,去置办厚点的衣裳吧。”
“公子——”子雅心中一动,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好好的,别哭,来,拿着。”
“谢谢公子,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子雅抽抽噎噎问道。
“我二人诸事在身,你若知晓,怕是于你不利。”
子雅点点头,再次鞠躬,依依不舍地走了。
张慕云知他忆起往事,心上伤怀,牵住他的手,稍用力捏捏,沈从舟心领神会,露出淡淡的笑意,道:“我没事,不要担心。”
二人在城中兜兜转转,悠闲自在,待日暮西山,这才施施然往河边去。小舟一划,清波荡开,双双归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