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遇惊鸟 第3章 三 一叶扁舟伴月明

张慕云二人乘着小舟随波逐流，走走停停，一路向东。或泛舟青峦绿波间饮一壶三月桃花酿，或雅兴渐起便寻一处旷野篝火烤肉再随风舞一支柔情蜜意剑……天野苍苍，芦花茫茫，风过，如群仙舞动，风止，则静若处子，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一日，行至一条大河上，不知其名，岸边风景与先前迥然不同。风丝丝缕缕，带着凉意和淡淡的咸腥味。张慕云在后划桨，沈从舟侧坐于他身前拿着一根芦苇在拨水，涟漪阵阵，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不经意抬头一瞥，只见远处似乎有很多人聚在一起，不知是何故。离得近一些了，人头攒动，热闹得很，似乎在举行什么典礼。他蹲下身，拍拍张慕云的右肩，手指往前一指，道：“慕云，你看那儿——”张慕云顺势望去，见宽阔的河面上有一艘很大的新船，略一思索，回道：“他们许是在举行新船的下水仪式。”沈从舟从背后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问：“那是什么？”张慕云微微侧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道：“要给船身挂彩，还要准备贡品，焚香祈祷保平安……”

“哦~~~”沈从舟恍然大悟。

张慕云一边划桨一边盯着他的侧脸，心想：“从舟从小被关在那小小的院中，应当没遇过这类仪式，倒是可以带他去见识一下。”微微一笑，道：“我们上岸瞧瞧去？”沈从舟喜笑颜开，当即点了点头。

渔舟停边上，二人上岸往人群走去。张慕云逮着一个小兄弟，问道：“小兄弟，这是在作甚？”少年人笑嘻嘻地答道：“新船下水，大师傅和船主人在给船身挂彩，你看——”抬头望去，船头果然站着一个中年壮汉，手捧五彩布巾正给船头披上，之后他又走到船尾，插上一面旗子，船下岸上随即爆发出“噼噼啪啪”的击掌声，众人皆是眉开眼笑。沈从舟不知所以，只觉得好玩，也跟着噼啪鼓掌，眉眼弯弯。一旁的张慕云则宠溺地注视着他，看他欢喜，心中也觉得欢喜。

“猪头、鸡、鱼、果子……端来，端来……”船老大红光满面地招呼亲友将贡品摆上桌，点上大红蜡烛，之后焚烧香纸，口中念念有词。沈从舟听不清他念叨的什么，侧过头问道：“慕云，他这是在念什么？”张慕云不及回答，边上的一个老汉抢先说道：“他这是在跟海神说今日造了新船，上供贡品，祈求他的保佑。”沈从舟微笑着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这老汉约略四五十岁，头发黑白参半，他本不过是耳边听的一句疑问，随口一答，眼下仔细一瞧沈从舟，又瞧一眼他身旁的张慕云，顿时怔愣住了，心想：“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我们这小渔村竟来了两个神仙般的小公子。”思及自己的小女儿还待嫁闺中，若是能……老汉心上一喜，又闻沈从舟问：“他拿着一支笔是要如何？”老汉望去，答：“这个啊，是给新船点睛开光。”忽而身边众人齐齐高喊：“大吉大利、风平浪静、一帆风顺……”老汉继续解释道：“这是仪式里要喊的祈福和祝愿的吉祥话，等会还要‘浇银趟’，你看——”只见一个青年人端着一锅滚烫的热水，里头放着一些铜钱，小跑着递上前去。船主人接过并舀出一瓢热水淋浇在船眼处，周围的孩童立马拍手大喊：“开船眼啦——开船眼啦——”之后船主人又把“银汤”浇到船舷、帆上，霎时欢呼声、击掌声此起彼伏。

沈从舟对此很是新奇，若有所悟地点头，也跟着一起击掌，噼啪一阵拍手。他朝向张慕云，笑道：“这真是有趣。”张慕云温柔一笑，抓住他通红的手，揣进自己宽大的袖子里，道：“手都拍红了，歇一歇。”沈从舟笑着点点头。

仪式的最后是新船出海，只见众多舟子上了这艘双桅帆船，接着船只缓缓地驶入河中，往海边去……沈从舟憧憬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船只。张慕云捕捉到这一刻他的神情，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二人朝着同一方向，久久凝视着。

村民渐渐散去，一边的老汉笑吟吟地问道：“二位公子看着陌生，是我村中何人的亲友啊？”张慕云答：“我兄弟二人四处游玩，有幸来此，方才多谢老爷子的解答。”老汉又道：“既是游玩，那此地的海鲜自然不应错过，不如去老汉家中一坐，招待二人可否？”张慕云思及二人已远离怀柳山庄的势力范围，此老汉看着不过是普通的村民，应当可以放心，便抱拳一拱，笑道：“老爷子热情相邀，岂有相拒之理？”老汉一听，喜笑颜开，道：“二位公子这边走。”

刚在岸边还不曾注意，眼下走近后才发现，这渔村的屋舍称得上别具一格。屋墙是用石块垒起的，有着高耸的屋脊，屋脊上头的屋顶却不是用瓦片或茅草盖的，看着像是用某种叶片很大的植物覆盖。张慕云和沈从舟皆是眼前一亮，饶有兴致的左右探看。

老汉见他二人神情，得意地解释道：“此为‘海草舍’，乃是用被海水冲上岸的海草晒干后苫盖而成，冬暖夏凉，住得很是舒适。”张慕云“哦”地一声，道：“在下倒是吃过海带紫菜一类的，不成想这物件竟还能用来盖屋舍。”老汉听后摇摇头，道：“此海草并非是那吃食用的海草，乃是一种被称为‘大叶海苔’的海草，叶片宽大，不易燃烧。”沈从舟一边听着，心生疑惑，问道：“既是植物，难道不会腐坏吗？”老汉答：“此海草本就生在海中，遇水并不会腐坏，当然了，好的海草舍屋顶还需看海草苫盖的严不严密。我们这儿都要请世代相传的‘苫匠’来相助。”张慕云和沈从舟都是第一次听闻“苫匠”和“大叶海苔”，不免觉得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目光交汇，皆是淡然一笑。

谈话间，已步至一处三开间的海草舍前，一位老妪迎面走来，老汉笑吟吟道：“二位小兄弟，这便是老汉家了，这位是内人。”张慕云和沈从舟皆面带微笑，问候道：“大娘，多有打搅了。”老妪端详着眼前的两位年轻人，暗叹模样真是好，笑道：“哪里哪里，快请进吧。”老汉招呼着二人进堂屋，乐呵呵道：“二位先坐着，老汉我去端茶来。”张慕云点点头，老汉便快步出了屋。他来到柴房里，对着妇人说话：“你去把芸娘找回来，再置办几个菜，来壶酒。”老妪心领神会，提着菜篮子走了。

堂内，张慕云心中仍保留一丝警惕，目光细细扫过一圈，不过一张方桌，几条木长凳，一张略旧的屏风，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渔具箩筐，边上有一架子，堆满杂物，壁上则挂着一些贝壳装饰，并未发现刀剑之类的物件，他的心中倒是宽松几分。沈从舟方才进屋时就注意到那些贝壳装饰，眼下正面对着墙壁，拿着一串贝壳细细地端详，之后又绕到木架子处。突然，他的眼睛一亮，转头欢喜地喊道：“慕云，你来。”张慕云见他双眼明亮有神，不知是发现什么新奇的物件，起身，好奇地走去。只见沈从舟的右手心中托着一个约莫一寸半的扇形贝壳，不大的壳面上竟雕着一幅船行风波里的图案，惟妙惟肖，浑然天成！“是不是很厉害！”沈从舟莞尔一笑，张慕云用食指轻轻地刮了下他的鼻子，笑着附和道：“确实厉害！”

老汉提着茶壶进来，招呼道：“二位兄弟，喝点茶润润嗓子。”又见他二人对架上的贝壳有兴致，一边斟茶一边道：“这是我们这儿的特产，叫作‘贝雕’，在真的贝壳上因材施艺，能制作出精美非凡的摆件和挂件。”

张慕云见沈从舟对此喜欢的紧，问道：“既是特产，如此说来该是有卖的吧，我二人对此挺稀奇的，倒想置办些。”

老汉递来两杯茶，笑道：“小兄弟真是识货，既要置办，那自然得是上品才可，这架上的不过是凡品，稍晚些带二位开开眼界去。”

张慕云和沈从舟见他称这为凡品，四目相对，很是诧异，当即来了兴致，倒要瞧瞧这上品是有何独到之处。张慕云道：“那我兄弟二人就拭目以待了。”

“好说，好说。”老汉笑眯了眼，“我们这渔村虽小，有趣的东西倒挺多，二位小兄弟既在旅途中，不妨在此处多待几日。”

张慕云久居山上，不曾在海边生活过，更别论从小被关小黑屋的沈从舟，眼下听这老汉一言，张慕云倒是从心里觉得这主意不错，但他心中还有所忧虑，便只说道：“多谢老爷子相邀，回头我兄弟二人再作计较。”

老汉呷一口茶，笑吟吟道：“等下我带你们去海边走走，你们就能领悟了。”张慕云和沈从舟相视一笑。

“爹——”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从背后传来，二人转身望去，只见一身穿柔蓝短袄长裙，发髻间装饰着小贝壳的娉婷少女，缓缓走来。

“芸娘回来了，来，来见过两位公子。”老汉笑着招呼道，方要同自家女儿介绍，忽而想起还未曾问过他二人姓名，眼下就一并问了：“两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张慕云拱手，回道：“在下姓张，名云，这位是舍弟，张舟。”沈从舟便也拱手作揖。

芸娘方才听娘说家中来了贵客，还纳闷是什么贵客，眼下望着这二人，只觉得胸口扑通直跳，低着头行了个万福礼。老汉道：“这是小女，名叫李芸娘。犬子成家后有自己的海草舍，他这几日正巧出海，还得过几日才回来。”张慕云点点头，忽而发现李芸娘正盯着自己出神，当即转头对沈从舟道：“二弟，不如我们去海边走走？”沈从舟淡淡一笑，点点头。老汉见状，转头对芸娘道：“你娘在柴房，你去搭把手。”李芸娘“哎”地一声出了屋。老汉又道：“我来带路，不远。”

张慕云心下想和沈从舟独处，便道：“既然不远，那就麻烦您给我们指个方向，我二人前去即可，总不能事事劳烦您。”老汉道了声“也好”，走出屋外，手指着东边道：“你二人往这方向一直走，绕过房屋，会见到大礁石，再往前走一些便是了。”

“多谢。”

“只是你二人记得回来吃饭，我婆子已经在煮了。”

“多谢老爷子，我们走一会儿就回来。”

“好好好，去吧。”

二人施施然而去，走的远一些了，张慕云的右手一把抓住沈从舟的左手，沈从舟微微抬头瞧他，视线对上，皆是欢喜一笑。二人肩并肩，挨在一起慢悠悠地走，宽大的袍袖下，十指相扣。

午时，日光明亮，海风轻拂，无垠的海面波光粼粼，滟滟随波千万里。全然不同的天，全然不同的地，全然不同的水，这般广袤，无边无尽！沈从舟被这海天一色深深地吸引住，似乎能听见自己欢欣雀跃的心在有力地跳动，“扑通扑通”，修长白皙的手紧紧地握住张慕云的长满茧子的大手，甚至有些发颤。慕云感受到他的诧异，他的欢喜，他的激动，也紧紧地回握住。此刻的他多么地庆幸，能与沈从舟一同领略眼前的壮美风光，他的心中，快乐满得要溢出来。他深情地凝视着沈从舟，沈从舟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意，侧过头对着他笑。张慕云只一眼便知，他的快乐也与自己一样，满得溢出来了，从眼底眉梢，从薄薄朱唇，从绯色脸颊……那么多，那么满，连同爱意。张慕云低下头，深深地吻下，柔情蜜意瞬间炸开，如梦如幻如电……茫茫天地间，唯余二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