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月光照映下的山院中,屋内的烛火影影绰绰。桌前,杜松云无力地瘫坐在靠椅上,他的肩膀不再挺直,微微下塌,双手随意地搭着扶手,似在努力支撑着什么。那双曾如繁星闪烁的眼眸,如今布满血丝,茫然地望着前方的虚空一处。薄唇之上泛着淡青色,那是胡渣几日未修而透出的颜色,仿佛一片青黛色的薄纱,轻轻笼罩在苍白的肌肤之上。深深地吸一口气,随后又缓缓地吐出,抬起手,一圈一圈地按揉着太阳穴。夜深人静,更显孤寂。一连几日寻人未果,他的心中深深地自责。自己早该察觉的,为什么……烛光愈发昏暗,连同希望似的,要熄灭了。
翌日一早,杜松云推开篱门准备下山继续寻人。往下望去,树影婆娑掩映下的石阶小道上,一个清瘦的少年身影一步步地正往山上来。杜松云心中咯噔一下,急匆匆朝前小跑去。待那人转过树林来到跟前,二人四目相对时才发现是陌生的脸庞,希望落空,心中不禁一痛。也是,小回自己走的,又怎会自己回来?
跟前的蓝衫少年见此人神情变化莫测,疑惑地问道:“敢问公子尊名是不是‘杜松云’?”
疲倦的面容掩不住失望的神色,杜松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蓝衫少年笑颜舒展,伸手从胸前衣襟中掏出一封信,递上前,道:“这儿有公子的一封信。”
“!”杜松云一惊,接过信,动作急促地拆阅。
“屋前的红梅开了吧,为师已在归途中。”
早先每月月底杜松云塞给江小回工钱时,江小回总是摆着手不肯要,但杜松云坚持。眼下这些钱则发挥了重要作用。城西偏僻小巷里的一处破旧院子里,江小回租下其中一间小屋,他已在此处住了半月有余。这其间里发病晕倒过一次,所幸是夜间入睡前倒在自个儿的床上,虽有着凉咳嗽,好歹没有起高热。
这日夜里,他熬了些米粥喝下,感觉身子疲乏得很,便早早洗漱后躲到被子中。窗外夜幕笼罩,万籁俱寂。他孤身一人躺在床上,虽困累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在床前,如同铺上一层银霜,清冷而孤寂。他睁大眼睛盯着上方的房梁,死死盯着,盯着久了,黑暗中似乎浮出杜大哥温柔可亲的面容,模模糊糊。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虚幻的影像,可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气。“杜大哥。” 他轻声呢喃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的胸口有些发闷,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在心底蔓延开来。
又过了三日,江小回眼见着钱袋子中的铜钱愈发少,思量着出去找点活儿做。大半个月过去了,杜大哥他,他应该在山上好好的吧?城里这么大,应该不至于这么凑巧地遇上吧?心中纠结,他是多么想看看杜大哥,可又怕遇着他……哎,心中堵得很。简单洗漱后,熬了点米粥充饥,江小回前往街巷寻差事。
今日天色阴沉,虽已到午时,却一副云迷雾锁之象,只怕晚些会有一场大雨。杜松云左腿生疼,只好拄着杖只身一人晃荡在城中的街道,目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一打量过去,寻着那一张面容。此法又俗又土,见效甚微,然而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走着走着,居然又来到了两人一同来过的酒楼,酒楼门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杜松云触景生情,伤怀地垂下了头。他心中不禁想着:“那日一别,半月有余,不知小回如何安顿,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疾病有没有复发……”越想背后越发凉,心中越发焦急,他不敢想象万一病发时小回他孤身一人……心急之下,只觉得心中堵得慌,猛地一阵咳起来!咳咳咳咳……扶着边上的一棵老树,身子剧烈地颤动着。好歹停住了,脸色却愈发疲倦。他抬头望天思忖着,还是得快点找到他!乌云滚滚,雷声阵阵,眼见着大雨就要落下。此情此景,杜松云脑中灵光一闪忆起当初遇着小回时,也是同样风雨交加的午后。那破庙——会不会,会不会小回在那里?他的心中升起飘渺的希望,转身往城门外的方向走去。路过伞铺时,顺便买了两把伞抱在怀中。
风哮雨狂,水柱倾泻,天地间茫茫一片。雷声轰隆,宛如天际痛苦的咆哮。
风雨中一青衫男子踉跄前行,飘摇的纸伞不足与抵挡狂风,衣衫被暴雨打湿紧贴在身躯上,乌发凌乱不堪,几缕糊在他苍白的脸颊。雨水顺着他的额头、鼻梁肆意流淌,模糊了他的双眼。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好不容易,他瞧见了那座破庙。拖着沉重且泥泞的双腿,,朝着那一步一步挪去。
“嘎吱 ——” 破旧的庙门发出痛苦的呻吟,杜松云鞋底满是泥浆,脚下一滑整个人便跌进了庙内。
“痛,痛,痛……”他难受得皱紧眉头。
“谁——”
“有人!”杜松云一喜。
寂静中,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暗处走出。杜松云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哎呦,兄台也是来避雨的嘛,怎地摔地上了?”那蓝衫汉子大大咧咧地走上前,俯身搀扶,杜松云借力缓缓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中满是疲惫与茫然。
“多谢。”片刻后,好歹理清气息,跟那汉子道谢。
“小事儿。”汉子咧着嘴笑了。他视线落在两把伞上,疑惑地问道:“兄台既然有伞,怎么还如此狼狈?”
“风雨过大……”
“也是。”那汉子走到门口,往外头探去,咂吧咂吧嘴,又念了一句,“确实大,哎,我这着急回家,偏偏雨这么大!“又是一声叹气,之后找了个干燥的地儿坐着了。
杜松云又冷又累又伤心,眼下并不想再开口,便扶着墙壁慢慢地往里头走去。庙前头的屋顶破了几个大洞,雨水从洞口倾泻而下,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往里走,他找了个相对干燥的角落,缓缓蹲下,双手抱膝,雨水顺着他的衣角不断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小片水渍。湿衣在身,清瘦的身子开始不住地颤抖,好冷。鼻尖弥漫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木头腐朽夹揉的气息,呼吸之间,喉咙痒痒的,开始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兄台,你还好吗?”
“咳咳咳……”
“我看你是受凉了,看你衣裳反正都湿透了,不如趁早回家去换一身。”汉子浑厚的嗓音从前头传来。
“咳咳咳……不碍事。”
那汉子本不是爱多管闲事,见杜松云如此一说,便不再多嘴。只是一心盯着外头的雨帘,盼着雨快点儿停。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暴雨眼见的变小,那汉子着急回家,脚步沉沉地走到后头问道:“兄台,看你有两把伞,不如十个铜板卖一把给我,我好回家去。”
杜松云抱膝而坐,受凉后的身子难受,勉强着微微抬头,左手无力地往前一挑,一把伞便滑落跟前。
“拿去吧。”
“多谢。”汉子在脚边放下十个铜板,取了伞匆匆而去。
破旧的院子里,一妇人牵着小儿频频往外望,不远处的院门吱呀一声响,见着一蓝衫壮汉撑伞而回,皆是欣喜万分。
“爹——”小儿开心地大声唤道。
“哎呦,我的儿啊,爹回来了。”
收伞立屋门边,抱起在怀里蹭了蹭脸儿,孩子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一边的妇人笑着拍拍自个夫君的衣裳,些许水珠溅落,她边笑边埋怨道:“还以为你定要被雨浇个满身,这伞你倒是买得及时。”
“雨下时我还没进城,东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破庙,便一路小跑着去避雨。”
“那你这伞是怎的回事?”
“我在庙里等雨停,等了许久还不见它停,心里就着急啊。后头又来了一个避雨的男子,见他有两把伞,便跟他买了一把,这才得以早回家。”
“幸好,幸好,若淋了雨怕你要生病。”妇人又疑惑道,“只是那人不过一人,为何有两把伞,倒是怪。”
蓝衫汉子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若有所思的点点点头,道:“那人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的,只是看起来似乎忧愁得很,身上的衣裳被雨淋湿了,却也不回家。”
“怕是个伤心人。罢了,我熬了姜汤,你进屋来暖和暖和。”
只听门吱呀一声,一家人关上门。
不远处的江小回本在窗前望着雨发呆,听得这一番对话,心中咯噔一下。高高瘦瘦、眉清目秀、忧愁、淋雨……这些个词在他脑中晃荡融合,蓦地浮出杜大哥的面容。不,不会的,不会是杜大哥的,他应在山上才对。他劝慰自己,可心中却愈发不安。这么冷的天若是淋了雨,铁定是要生病的,杜大哥腿脚还疼,真要是他,那情形就坏了!不安扩大,心中七上八下的。冒出一念头:不如,去看一眼?但,也许那人并不相识,也许那人已趁着雨小离开那庙……无论如何……得去看一眼。他坚定地推开门,来到那家人屋前,叩门。
汉子开了门,问道:“小兄弟有什么事?”
“小弟有些事要出门,想问大哥借下伞。”
“拿去吧。”
“多谢。”
火急火燎地赶往庙里,一颗心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瞧见那庙了,心里却五味杂陈,双腿愈发沉重。踌躇、不安、担忧,冰冷的手终是推开了破旧的庙门。其中昏暗,四下寂静,江小回放轻脚步,往后头走去。泥塑像的背后,乱糟糟的茅草堆前,一个清瘦单薄的身影映入眼帘。虽然光线昏暗,他孤零零地藏身于泥像的阴影中,虽然抱膝而坐,面容埋在膝弯处瞧不见,虽然……但江小回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这么多日夜思念着的人啊!悲喜交加,江小回冲到那人跟前,触手之处皆是一片冰冷,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江小回大骇,双手在他衣裳上四下摸索,只见御寒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杜大哥,你醒醒!”江小回焦急地喊着名字,双手轻轻地捧起他的脸。只见冰冷的面容憔悴不堪,双眼紧闭,嘴唇冻得乌紫。“醒醒,杜大哥,你醒醒啊!” 声音带着哭腔,江小回略用力地摇晃着杜松云的身体,试图唤醒人。然而,眼前人却毫无反应,软绵绵地瘫倒在他的怀中,显然已是晕厥过去。江小回心急如焚,双手紧紧地抱着杜松云,眼泪夺眶而出,心中充满了自责与懊悔。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必须给杜大哥换下湿衣裳,还要保暖,还要请大夫来看……他小心翼翼地将杜松云背起,脚步稳稳地朝外去。雨已经停了,江小回背着人站在庙门前思索了片刻,坚定地朝城门走去。
下章是甜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第26章-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