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明宜起身做饭,发现柜中的碗碟竟然全换了新的。新碗颜色洁白,触感温润,花纹也很别致,沈明宜笑了。
做好早饭,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赵青回来。沈明宜走出篱门往远处眺望,那里并没有赵青的身影。侧着头,眼睛眨巴眨巴,突然想到什么,抬脚就往后山去。
后山树多且高大,容易遮掩视线,沈明宜绕来绕去,花了不少时间,总算找到了赵青,却被吓地冷汗直冒。
赵青背着篓子正站在一根稍粗的树枝上采榆钱,离地两丈多,身上也没有系上粗绳子,那树枝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稍有不慎,后果不敢想象。沈明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叫赵青下来,又怕突然出声惊到他,心里是又急又担心。好在没多久,赵青小心地挪到另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转过身来瞧见了他。沈明宜赶紧喊他下来,赵青见他着急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何事,便抱着树干,手脚麻利地下了树。
沈明宜立马走到他跟前,抓着他的手摊开看。厚实的手虽因常年的农事劳作长着厚厚的茧,眼下却依旧被粗粝的树皮划出浅浅的痕。
沈明宜就觉得,有点心疼。
赵青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沈明宜松开手,抬头撞见赵青疑惑不解的眼神。
“该,该吃早饭了。”沈明宜的声音有些低。
赵青点点头,转身去树下,解下身上的篓子,将榆钱都倒进大箩筐里,拿起扁担,挑起满满的两筐,走到沈明宜跟前。他在等沈明宜走前头,沈明宜却做了让他先走的手势,于是赵青便走前头,二人慢慢地往小院去。
路上,沈明宜看着赵青厚实稳健的背影,脑中又浮现出刚才树上摇晃的身影,他的眉头紧锁,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
若是不让赵青采榆钱,可这是他的生计;若是继续让赵青采榆钱,又太危险,实在是让人担心。
沈明宜一路上思来想去,终于在回到小院时打定主意。
赵青很早就出门采榆钱,肚子早已饿极了。沈明宜用新碗给他盛了两碗放在桌上,解释道:“很烫,多盛一碗放凉。
赵青点点头,多看了沈明宜两眼。
沈明宜有些羞赧,说道:“碗,很漂亮。”
赵青夹菜的手顿了顿,嘴角忍不住上扬。
二人静静地吃饭,快要吃完时,沈明宜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采这么多榆钱,是不是等下要进城?”
赵青点点头。
“你爬树那么高,总觉得……很,很危险,就是……”
沈明宜的脸渐渐泛红,平时灵活的舌头此刻却打结似的,结结巴巴,“让,让人,有点担心。”
沈明宜快速地瞄了一眼赵青,见人正认真地听自己说话,顿时心跳如擂鼓,但话不能说一半,只好继续道:“矮的树枝上的榆钱采起来方便安全,可以采。高的树枝,太过危险,不然,就算了?”
他越说越小声,脸越发烫。他又快速地瞄了一眼赵青,见对方沉思状,随后又眼神清明地看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拿不定主意对方是怎么想的。但很快赵青就点点头,似乎,还带着一点明媚的笑意?
他,他这是,答应了?
沈明宜愣神地盯着赵青,一动不动。赵青以为自己脸上沾着米粒,摸了摸,沈明宜乐了,笑得很开心。
赵青要进城,走之前留下一篮子榆钱。沈明宜不知道他午饭前能不能赶得回来,便煮了俩鸡蛋同一壶水一并放在车上。
赵青推着小木车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地看不见了,沈明宜才从篱门前走回小院中,在树下又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回屋抄书去了。
临近正午,外头响起了小石的声音,沈明宜走出一瞧,只见他提着一篮子鸡蛋站在柴房前张望。
“小石。”沈明宜走近。
“沈公子——”小石立马咧嘴笑了。
“你来找赵青吗?他进城还没回来。”
“我是来送鸡蛋的,家里的母鸡下了好多蛋。”
小石说着就把篮子往沈明宜怀里塞。
沈明宜想了想,觉得拒绝别人单纯的好意也不好,便收下往柴房里走,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当回礼的,刚好就看到榆钱。把鸡蛋取出,刚准备倒榆钱进去,就被小石拦住了。
“沈公子,不用的,赵大哥给我家里送过,还有的。”
“哦?”沈明宜虽有些吃惊,但也觉得合该如此。
小石见沈明宜的手指上又一小点黑黑的墨迹,问道:“刚才,你是在写字吗?”
沈明宜点点头。
小石略一犹豫,问道:“那你能写我的名字给我看看吗?”
沈明宜点点头,说道:“跟我来。”
进了屋,沈明宜写下“赵小石”三字,将纸张递给小石。小石举着纸张来到窗前,仔细瞧着,认真又专注,沈明宜从他的脸上觉察出一丝憧憬。
是了,村里无学堂,孩童几乎都没入学,也许小石也想读书?这个问题从脑海理冒出时,沈明宜顺着问出了口。
小石听完一愣,摸摸后脑勺,有些羞赧地笑了,说道:“没学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不过村里没学堂和先生,要学只能去城里,想来是不成了。”
小石将名字又细细瞧了一会儿,问道:“沈公子,这个可以送我吗?”
沈明宜笑着点点头。
小石开心地笑了,将纸张对折了两次,小心地放入胸前衣襟里。
“谢谢沈公子,那我回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屋子,沈明宜送他到篱门,望着他活泼的背影渐渐远去,陷入了沉思。
他负着手在院中踱步,之后停在桃树下,仰望着树梢上小小的果子,在微风中一颤一颤的,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略显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可惜我非长居于此。”
他坐在石椅上,望着天空发呆,好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天上的云似乎越聚越多,由白转黑,心道糟糕,不会要下雨了吧!
他急忙起身往篱门去,向远处极目眺望,却依旧不见归人。
赵青什么时候回来?已经在路上了吗?还是还没出城?早上走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带伞或者蓑衣!
长长地叹一口气,沈明宜回到树下坐着,目光却频频往远处望。
风卷黑云,翻滚融汇,一声轰隆巨响,不久,豆大的雨点倾泻。听着雷声,沈明宜有点发颤,他进了屋子,站在窗前注视着连成线的雨水,心里头乱乱的。
雨一直下,直到晚饭时间,依然还在下。沈明宜反而有些安心,这么晚了,赵青应该会在城里住一宿,明早再回来吧。至少这样不会被雨淋湿,也不会因此生病。终于松了一口气,沈明宜步入柴房打算简单煮点粥,刚好瞧见小石送来的鸡蛋和赵青留下的榆钱,心里一寻思,那就煮鸡蛋叶子羹吧!
雨声沙沙,夜色朦胧。饭后沈明宜一手举着灯一手挡着风,小油灯的火苗因着风,抖动跳跃着。小心地走到屋前,刚一推门,一阵风就把小油灯的火焰吹熄了,一切陷入黑暗中。沈明宜原本也没有那么怕黑,但眼下大雨滂沱,时不时天地一亮,闪电劈下,跟着雷声轰隆,心中难免有些小怵。赶紧合上门,重新点亮小油灯,盘腿坐在榻上。
眼下不想看书也不想抄书,他任由思绪乱转。目之所及的一切,原本于他是陌生的,如今却熟悉得很,想来已在此休整了小半年,那么还要住多久呢?还能住多久呢?想到终有离别之日,一种奇特的情绪竟升腾而上,占据了他的脑袋和胸口。沈明宜只来得及惊讶一下,就被一个无形的愁闷大水泡满满地包围住了,沉浸其中,他开始放空,周围的雨声消失了,光亮也消失了,只有无尽的时间和黑暗,如影随形。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白光,瞬间照亮屋内,接着是轰隆巨响,震得沈明宜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在剧烈发抖。虽然从小就怕打雷,但长大后已好很多了,眼下如此,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大概,大概是思及隔壁的屋内空无一人,诺大的小院和空阔的田野只有自己一人吧!
发着抖,利索地换下衣裳,钻进被中,却没敢熄灭小油灯,任它自由地抖动光芒。又是一声惊雷,他立马缩进被子里,不久又探出一双迷蒙的眼睛。
还是早点睡吧,这样明日一睁眼,赵青可能就回来了。
想睡着,但很清醒。
翻身,又翻身……
依然清醒。
……
很久过去了,雨停了,远远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
沈明宜终于睡着了。
天还未亮,赵青从城门外不远的一农户家出发,昨日他行至此突降暴雨,本想等雨停后继续赶路,奈何一直到天黑下来却仍不见停。归家的主人儿子说前方的简易木桥水位过高很是危险,于是只好留宿一晚。眼下他步履匆匆,只盼赶紧回到小院。
小院静悄悄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青草香和泥土气息。赵青来到东屋外,窗户合上了瞧不见里头,他站立了一会儿,见未有声响,应是未醒来。他回自个儿屋里拿了衣裳,挑了几担水去竹屋,之后又去柴房烧水。以往他常常洗冷水澡,但思及上一次自己生病惹得沈明宜劳心劳神,决定还是好好照顾自己,尽量不要生病。木柴受潮燃烧发出毕剥的声响,他不安的心却安静下来。没多久,水就烧开了,他提着去小竹屋沐浴。
水声哗哗,沈明宜半梦半醒间还以为雨还没有停,闭上眼接着睡。突然,他听到一丝异响,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赵青回来了?
不对,城门没有那么早开。
难道是进贼了?
沈明宜一个激灵立马起身披上衣裳,将窗户轻轻地推开一小缝,院中未有赵青的身影,愈发不安起来。
此刻天色还未亮,难道真的进贼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瞧见墙角的扫帚,立马取来攥紧手心,眉头皱起,神色紧张。
又等待了一会儿,悉悉索索的声响消失了,传来了鞋底摩擦湿地面的微弱声音。
有人来了!沈明宜躲到门后面。
赵青见刚才紧闭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以为沈明宜起身了,便去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沈明宜的心脏狂跳,过往恶劣的回忆袭上心头……他感到四肢逐渐僵硬。
赵青见没人开门,窗户又莫名地开了,难道昨夜进贼了?那沈明宜……
思及此,赵青顾不上那么多,他几脚就踹开了门,左右张望,然后就见到了立于墙角,呆若木鸡的沈明宜。
赵青长叹一口气,怪自己太鲁莽吓着人了,刚要做点什么缓和气氛,突然怀中一震,沈明宜紧紧地抱住了他。
居然是赵青!
真的是赵青!
沈明宜突然觉得自己得救了!
这下轮到赵青身体僵硬,呆若木鸡。声音在他的耳边消失了,他只能感受到胸腔剧烈的震动。眼前的沈明宜苍白的脸似乎被放大了,且散着淡淡的光芒。
怀里的温热消失了。
沈明宜红着脸跟他道歉:“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赵青握了握空拳,双手搭在沈明宜的双肩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沈明宜的脸越发红,之后点点头,出屋去了。他提起木桶,去井边洗刚换下的衣裳。
沈明宜呆呆地站着,不明其意,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只是草草地披上外袍,眼下衣衫不整,着实是……脸青一阵红一阵,手抖着关上门。穿戴整齐后才出屋,赵青还在井边洗衣服,沈明宜便率先去洗漱,后又烧水煮了粥。赵青刚好晾完衣服,进来接手炒菜。
饭间向来安静,眼下沈明宜更是心虚不敢对视,只顾着闷头喝粥。突然,碗里多了一块肉,抬头就瞧见赵青正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多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