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冬连回来时挺开心的,哼着小曲,还买了点糖炒栗子。
“榕榕,来吃这个糖炒栗子,可甜了,盈盈给推荐的。”蒋冬连把糖炒栗子的包装袋放到桌上,一边脱羽绒服外套一边说,“盈盈还是爱我的,她现在气已经消了大半了,我这趟来得值。”
说着不见身后有反应,他转过头去看,却发现年榕已经躺在床上了,还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
“怎么不说话啊?你今天出去没,都去哪了?”
好半天被窝里传来年榕的声音:“困了,想睡觉。”
蒋冬连挠挠头,看了眼时间,这才十点啊,这么早就睡了?而且他怎么听年榕的声音感觉有点闷闷的呢?
“榕榕,你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就是困了。”
听年榕再次这么说,蒋冬连只当他是真的困了,只好说:“行,那你早点睡,我先回房了,糖炒栗子醒来记得吃啊。”
这晚年榕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以前经历过的事情。
年榕上高一那年,到县里念高中,接触了比以往更多的人,更新奇的事。
那时候班里的男生堆里流传着美女杂志,不小心传到他这,他看了一眼后并不感兴趣,杂志封面上的大胸美女对他来说还不如函数有趣。
但那时他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直到一次体育课,他帮忙在体育室里搬器材,发现一堆男生正围在一起观看一个MP4。他不清楚他们在看什么,只看到他们时而大声吼叫,时而脸红心跳。
后来他被强行拉入人群堆里,成了观众之一,也看清了屏幕上的画面。那是两具白花花的□□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场景,伴随着暧昧粘腻的声音,连小学生都能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片子里的女演员身材很好,长得很漂亮,周围的青春期男生们一个个都看得心动不已,脸上泛起红晕。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毫无波澜。
之后又有一次,男生们又搞到了新的影片来观看。和之前一样,他们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几个男生激动得起了反应。年榕仍然觉得这些影片索然无味,他正想离开,mp4上的画面一转,却变成了两个男人。
这一突如其来的转变让男生们瞬间炸开了锅。
“卧槽怎么是两个男的?”
“都给我看软了。”
“妈的卡住了,关不掉。”
几个男生手忙脚乱地去尝试关闭或切换画面,但那mp4似乎失灵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返回之前的场景,屏幕上的画面继续播放着两个男人的暧昧场景。
这种周围男生都避之如蝎的东西,年榕却看入了神,画面能很清晰地看到里面两人平坦的胸部和多出来的东西。
两具男人的身体交缠在一起的画面并不如男女的画面美观,可年榕却觉得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下腹随之一紧。
在小县城的青春期男生中,“同性恋”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词语。在他们的认知里,亲吻、拥抱,甚至更亲密的行为,都是与女生共同完成的。
那时还只有十六岁的年榕,却找到了自己对杂志上的漂亮女模不感兴趣的原因,同时也找到了自己喜欢亲近赵繁声的原因。
为什么总要用打雷当借口跟赵繁声一起睡觉?为什么看到赵繁声在家里光膀子就移不开眼睛?为什么看到赵繁声跟其他女人说话就心里不爽?
这些问题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最终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一开始,年榕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的取向,不仅仅因为赵繁声跟他一样都是男人,还因为他是自己的养兄。
这种复杂的身份关系,加上性别的界限,让他的感情变得既变态又难以启齿。他只能将其压制在心里,不能表露出来。
十八岁那年,他知道赵繁声想要换一辆新的摩托,但是一直迟迟没有动作。高考结束后的暑假,他选择留在县里,给一个小学生当家教。他没指望做家教的收入能买下一辆车,但还是想要为赵繁声的新车添砖加瓦。
某个辅导结束的傍晚,他走出小巷,却被一辆他从来没在这个小县城里见过的天价豪车拦住了。
那个自称是他亲生父亲的秘书说,他是年鸿仁的儿子。
年榕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姓赵而姓年。这是因为当他被李青月收养时,正值高烧中的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他从未想过这个“年”字会与那位权势滔天的年鸿仁有任何关联。
年鸿仁的秘书在一份亲子鉴定递到他面前,证实了他的身份,并且堵了他半个月后还不见他松口,便告诉他赵繁声收了年氏的一笔钱,作为换取他的条件。
年榕自然不相信,李青月在这个时候早就离开人世了,家里并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但秘书告诉他,赵繁声要结婚了。
年榕那时一个月才回家两次,自然不知道镇上的风风雨雨,那天他借用秘书的手机给赵繁声打电话。
电话里他问赵繁声是不是要结婚了,赵繁声说没有。他又问赵繁声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赵繁声有几秒钟没有说话,年榕觉得那几秒钟真是比一年的时间还长,最终赵繁声没有回答,他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赵繁声只是叹了口气说:“等你补完课回来了再跟你解释。”
补课要持续到月底才会结束,那几天过得可真煎熬,年榕在梦里都是赵繁声和其他女人结婚的画面,每次醒来,他都要胆颤心惊好久。后来他没有坚持到月底,而是向学生家长请了一天假回来。
路过镇上时,他听到有几个老大爷下棋时在讲关于赵繁声的八卦。
他们说赵繁声和一个女人一起出入了医院。
他们说那个女人叫陈新朵。
他们说那个女人怀孕了。
年榕不想相信,他要听赵繁声亲口说。世界上有些事就是那么巧,他刚想打电话让赵繁声开摩托车到镇上接他,赵繁声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
跟赵繁声一起的,还有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米色长裙,看上去很温婉,跟赵繁声看着很相配。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同时从一家药店里走出来的。
两人的手里都提了塑料袋,他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等两人都走远了后,有八卦的人去问药店老板他俩买了什么药,药店老板说:“陈新朵买了叶酸片和复合维生素。”
叶酸片,是用来预防胎儿神经管畸形的。
年榕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被闷头一棒,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旋转。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好好隐瞒着那点见不得光的感情,即使赵繁声结婚生子,他也能强装淡定,只将赵繁声视为亲如手足的兄弟。
可当冰冷的现实摆到面前时,他才发现那些自诩的豁达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他根本无法保持冷静,内心的痛苦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
他害怕亲眼看到赵繁声和陈新朵站在一起的甜蜜模样,害怕听到赵繁声用温柔的语气向他介绍:“这是你嫂子。”
那个阴魂不散的秘书又一通电话打进来,年榕问他年鸿仁给了赵繁声多少钱,秘书说一百万。
秘书甚至进一步提供了汇款卡号作为证据,年榕核对了一下,确实是赵繁声的账号无误。这一刻,他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一百万,他还挺值钱的啊。
他回到了年家,没有事先告知赵繁声。年家的房子宽敞而豪华,他过上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可他并不太开心。
他没有料到赵繁声会主动来找他。开学那天,当他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学校的树荫下时,他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
他很想过去叫赵繁声一声“哥”,也很想过去抱一下他。
可一旦他迈出那一步,他和赵繁声就会回到过去的关系,他将不得不面对赵繁声即将出世的孩子,他将不得不亲眼见证赵繁声和那个女人步入婚姻的殿堂。
每当逢年过节,他都将被迫将自己伪装成透明人,假装对他们的幸福视而不见,假装对他们的琴瑟和鸣毫不在意。
那样太残忍了。
他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再联系。
*
第二天清晨,年榕在朦胧中醒来,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沉重。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的思绪逐渐清晰。
他起床去洗漱,在卫生间里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都觉得滑稽,镜子里的人顶着一双红肿的核桃眼,一看就是大哭过一场。
他抿了抿唇,用冷水洗了把脸。
刚洗漱完,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蒋冬连的声音:“榕榕!是我!开门!”
年榕不能让蒋冬连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不然他又得问东问西的,只得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说:“别吵,我在睡觉。”
门外的蒋冬连不解地挠挠头,昨天那么早睡,现在居然还没起床,他怎么不知道年榕这么爱睡觉。
但他没有多想,还是见女朋友比较重要:“那我先出去了啊,你饿了就自己点外卖吃,明天哥带你出去玩。”
年榕没回答,直到确定蒋冬连已经离开后,他把自己重重地摔进了床里。
他现在突然很想见赵繁声。
但自己之前平白无故给赵繁声甩脸子,还跟他断绝联系,他应该挺不高兴的。
他还记得自己被张律师带着去找赵繁声的那天,赵繁声一开始很不待见自己,尽管后来他收留了自己,但也是出于对他这个“傻子”的同情和怜悯。
他不能确定,自己恢复正常后再去赵繁声,对方会是什么态度。
想到这,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拿出手机,开始翻看外卖软件。昨天他看到赵繁声进了饺子馆,再联想到蒋冬连说的那天来送外卖的男人个子很高,他猜测赵繁声应该是心心饺子馆里的员工。
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单了。
他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期待过一个外卖,在等待期间,他翻看着自己带来的行李。由于当时没有打算待多久,行李中的衣物并不多。他选出一件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换上,又到卫生间仔细地梳理了头发。
等出来后,发现时间还五分钟都没过去,软件界面上甚至商家都还没出餐,他无事可做,又不想转开视线,只能捧着手机盯着那界面。
商家出餐了。
年榕的心跳了一下。
配送员开始配送了。
年榕的呼吸加重了。
配送界面上,那穿戴着配送服的卡通小人骑着小摩托,距离自己的位置越来越近。
2公里。
1公里。
500米。
200米。
50米。
年榕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
他第一句话要跟赵繁声说什么?
赵繁声看到他会是什么表情?
他现在的眼睛比起刚才好些了吗?
赵繁声他……
“叮咚!”
门铃声终于响起,年榕的心脏猛地跳动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然后缓缓走到门口,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门把手上。
小原用袖子擦了擦汗,楼下有一个电梯在临时维修,另一个电梯迟迟又不下来,他看时间要来不及了,怕超时,就爬楼梯上来的。
虽然是大冬天吧,但一次性爬十楼还是挺热的。
他站在订单上填写的房间号外,看着房门被打开,然后房间的主人出现在门内。
内心不禁感叹一声这顾客长得真好看,又看到对方眼睛红肿,他不由得眨了眨眼,只能装作没看见。
“您好,您的外卖。”
小原手都举酸了还不见顾客来接,而且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感觉顾客在看到他的时候特别的失望呢?
最后外卖还是被接过去了,顾客一言不发地就关上了门,小原耸耸肩,转身离开。
年榕关上门,印着心心饺子馆logo的包装袋被他捏得发响。
竟然不是赵繁声,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将手里刚到的外卖放在桌子上,片刻后,又打开手机重新下了一单。
心心饺子馆里,老板看着新进来的订单备注,沉默了片刻,给自己店里刚刚出去送餐的小员工打了个电话。
小原刚坐上车不久,就收到了老板的来电,他只能暂时停下车来接听。
“小原,这单你超时了?”
“没有呀。”小原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这样问,“还差两分钟呢。”
“那你是把饺子弄洒了了?”
“当然没有!”小原委屈,“我保护得可好了。”
“那人家怎么重新下了个单,还备注说要换一个配送员?”
“啊?”小原挠头,他看起来很讨人厌吗?连顾客都不要他配送。
“不过还好人家没给打差评,你回来吧,这单我让小松送。”
半个小时后,年榕看着门外的小松,面无表情地接过外卖袋子,面无表情地关上门。
难道是他弄错了吗?赵繁声其实不是饺子馆的员工?这第二个配送员看着个子也挺高的,难道下雨那天来送外卖的人其实是他?
他不能再继续下单并要求换配送了,不然老板可能会以为他是来找事的,而且他也不确定再重新下一单,新来的配送员会不会是赵繁声。
他从衣架上取出羽绒服套在衣服上,整理了一下着装,提着两个饺子包装袋出门了。路过酒店大厅时顺手把两份饺子送给了前台。
“是心心饺子馆的饺子啊。”
“好久没吃他家了,有点想了。”
“刚好饿了,这位客人也太好了。”
到了心心饺子馆门口,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走进去,店内的小松和小原立刻迎了上来,然而看清他的脸后,两人的表情都愣了一下。
小松最先反应过来,热情地问道:“客人,您想吃点什么?”
年榕环顾四周,目光搜寻着赵繁声的身影,却一无所获。他微微蹙眉,目光转向后厨的方向,回道:“一份饺子。”
“我们家饺子有很多口味,您想尝尝哪种呢?”
年榕注视着后厨那扇不大的窗口,尽管看不清里面的情况,“随便吧。”
小松和小原对视一眼,小松挠了挠头,笑着说:“好的,那就给您来一份我们的招牌饺子。”
等了几分钟,饺子都上来了,却还不见赵繁声的身影,年榕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错了,可能赵繁声昨天就是单纯来这里吃个饺子,他并不是这里的员工。
这时候小松正在他隔壁一桌收碗筷,年榕犹豫了一下,假装不经意地问:“你们店里生意不错,就只有你们两个员工,忙得过来吗?”
“我们店里还有一位员工,我们都叫他声哥。他虽然来得比我们晚,但是干得比我们好多了。”
声哥。
“哦。”年榕握着筷子的手指发紧,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继续问道,“那怎么没看到他啊?”
“他今天请假了,好像是他家的狗吃坏了东西,拉了一天肚子。”
黑豆生病了,年榕皱了皱眉。
今天是见不到赵繁声了,他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吃完饺子后,年榕步出饺子馆,准备打个车回酒店。正当他拿出手机准备叫车时,屏幕突然亮起,显示着一通来电,备注是他大学的导师。
他是在大学毕业这年发生的车祸,时间点很不巧,这时他的毕业论文、毕业材料什么都没有提交,所以到现在他还不算已经毕业了。
“吴老师,您好。”
“年榕,你的情况学校这边已经了解了。”吴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既严肃又关切,“按照相关政策,你是可以补办毕业手续的。但是,这需要你提交一些必要的资料,包括个人身份证明、病情证明和补□□明等。我稍后会将其他可能会用到的资料和申请流程一并发给你,你尽快准备好提交申请。这一系列流程下来有点麻烦,尽量越快越好。”
年榕回头看了一眼心心饺子馆的招牌,顿了一下,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