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繁声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他和年榕已经不知不觉同床入眠快一周了。
被饺子噩梦惊醒的那天,赵繁声下工后回到家里,发现年榕异常殷勤,虽然他平时也粘人得紧,但那天更过分。
赵繁声一回到家,年榕就急忙给他找拖鞋。赵繁声一抬手,年榕就给他倒水喝。这还不算完,晚上洗澡的时候年榕还扒在门框上问要不要帮他搓背。
赵繁声一直到睡前才明白年榕为什么搞这么一出,他看着自己床边空空如也的地板,脑子空白两秒,才转过头问身后的人:“你床呢?”
年榕心虚地指了指床对面的衣柜,赵繁声走过去打开,果不其然在里面看到了原本放在地上的凉席和被子。年榕是直接将凉席包着被子卷起来然后直立立地放在衣柜中,因此看起来还有些吓人,就像包了个人在里面一样。
赵繁声默默地将衣柜门合上,眼神复杂地转向年榕,而年榕则一脸无辜的模样,说道:“哥哥,我们睡觉吧。”
“你不准备解释一下?”
年榕一脸“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他自然地爬上床,躺在了自己昨天睡的位置,然后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欠:“哥哥,我困了。”
赵繁声心中冷笑,他现在严重怀疑年榕的傻是装的。
总之,从这天开始后,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就好像成为了一件特别顺其自然的事。
之后的某一天下工后,赵繁声的摩托车上两侧各自绑了两捆瓦片,“大包小包”地驶进冯小筑家的院子。
赵繁声在冯小筑诧异的目光下走进他家的屋子,看到墙角的一个不锈钢盆和一个红色塑料桶,证实了他的猜想没错。
那天他来到这院子里,看到屋顶上的瓦片错落无序,东一块西一块的,就猜到这房子晴天漏光,雨天漏水。但冯家就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和一个腿瘸的小孙子,面对这样的房子,他们也只能无奈地用盆和桶来接漏下的雨水。
这种体力活对赵繁声来说不是难事,他一言不合就开干。
他从冯家后院里搬来一把木梯,三两下就爬上去。然后用自己带的锤子小心翼翼地拆除了屋顶上老旧的瓦片,在已拆除的瓦片位置上涂抹了专用的瓦片粘合剂,借着将崭新的瓦片放置在涂有粘合剂的位置上,用力按压,如此反复多次。
等到瓦片全部更换完成,在新安装的瓦片上覆盖防水膜就大功告成了。
赵繁声的动作既快捷又利落,冯小筑在屋檐下目睹这一切,既惊讶又高兴。但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赵叔叔会突然来帮他家换瓦片,而且赵叔叔提来的瓦片很新很多的样子,不会还要收钱吧。
想到这,冯小筑的脸色都白了几分,他连忙冲着屋顶上的人大喊:“赵叔叔,我家没……没钱。”
赵繁声正在进行收尾工作,突然听到小孩大叫的声音,愣了一下,才明白冯小筑的意思。
他手上没停,不咸不淡地回应:“不收钱。”
不收钱?
冯小筑惊了:“为……为什么?”
赵繁声觉得这小孩挺好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结巴。
至于为什么,赵繁声不想承认,那天年榕带着眼角的伤回家时,除了控诉那群破小孩的霸行之外,还提了一嘴冯小筑。
“他有一条腿是坏的,好可怜。”
年榕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现在赵繁声还能回忆起来,失落得像只小狗一样。
换个瓦片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顺手的事。
他没有告诉冯小筑真正的原因,只随便应付道:“我闲得没事干。”
冯小筑仰着头看屋顶上的人,尽管太阳直射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也只是微微眯起眼睛,没有收回目光,朦胧的视线中,赵繁声的身影高大而伟岸。
赵叔叔太伟大了!
小学四年级的冯小筑词汇量还不太丰富,只能用伟大这个词来塑造赵繁声此刻在自己心底的形象。
他知道,赵叔叔肯定不是因为因为闲着没事才来帮他家换瓦片的,不然他为什么不像孙二虎的爸爸一样去赌钱打发时间呢?一定是因为赵叔叔心肠好!
赵繁声制造出的动静大,很快就惊动了屋里的人,只见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太杵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出家门。
冯小筑见状,急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搀扶住她,“奶奶。”
冯奶奶微微抬起头,眼中透露出些许迷茫:“小筑啊,奶奶的耳朵好像不太灵光了,怎么总是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呢?”
“奶奶,不是你耳朵出问题了,是赵叔叔来帮我们家换瓦片了!”
“赵叔叔?”冯奶奶动了动脑袋,顺着冯小筑指的方向看去,“哪个赵啊?”
赵繁声此时刚好完成了防水膜的覆盖工作,他顺着梯子稳步而下,回应道:“是赵繁声的赵。”
“赵繁声……”冯奶奶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随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繁声啊。”
冯奶奶开始自言自语,声音中带着些许的感慨:“繁声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可怜见的,没了妈又没了爹,他爹也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唉……”
冯奶奶说话时有点神经质,这是老年痴呆常见的症状,赵繁声并没有在意她的话,他将梯子搬回后院,然后收拾起自己的工具,对一老一小道别。
“冯婶,我先回去了。”
冯奶奶还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而一旁的冯小筑则十分热情地回应:“赵叔叔,再见,谢谢你!”
“没事。”赵繁声说,“下次还有这种事可以来找我帮忙。”
他将工具放回车上,发动摩托车,渐渐驶离了冯家。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背影上,将其晕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色。
冯小筑目送着赵繁声的身影消失在黄泥路的尽头,眼里尽是钦佩。
赵繁声回到家时,只有黑豆欢快地摇着尾巴前来迎接他。他不免腹诽,难道年榕是因为他已经答应了一起睡,就懒得再来献殷勤了?
啧,有点不爽。
他走进屋子,原本以为年榕会在看电视,但出乎他的意料,正屋里空无一人。于是,他又去厨房和卫生间分别查看了一番,但仍然没有找到对方的身影。
最后,赵繁声来到了卧室,发现年榕正蹲在衣柜前,背对着他,让他无法看清他在做什么。
赵繁声走近几步,试图看清年榕的动作。
“做什么呢?”他出声问。
突然间,年榕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脸来面对赵繁声。他眼圈发红,紧紧咬着嘴唇,看上去很难过,这突如其来的情景让赵繁声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赵繁声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他注意到年榕面前立着一个很大的纸箱,是上次他找玩具熊的纸箱,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糟糟的一团。
年榕原本强忍着的泪水,在听到赵繁声的声音后,再也控制不住,睫毛一颤,滚烫的热泪就掉了下来。
他伸出手,将手里紧紧握着的东西递到赵繁声面前,声音带着哽咽:“坏人,他打哥哥。”
赵繁声的视线落到年榕手上的东西上,那是一张泛黄的证件照,照片上的男人直视镜头,面带微笑。
赵繁声不得不得承认的是,自己和照片上的男人有几分相似。
照片在年榕的指尖微微颤动,赵繁声觉得有些刺眼。他竟然不记得箱子里有赵国群的照片。
年榕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没拿照片的那只手伸到赵繁声跟前碰了碰他的肩膀,说话时带着点鼻音:“哥哥,痛不痛?”
赵繁声怔了怔,年榕的手带着丝丝轻触他的肩膀。隐藏在短袖下的那块皮肤,被遮挡着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疤痕。年榕的手指隔着衣物轻触那处,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悄然流过。
赵繁声喉咙微动,声音略显干涩:“你还记得。”
但是,怎么好事不记得,记些不好的事?
年榕见他答非所问,有些着急,追问:“痛不痛?”
赵繁声很轻地摇了一下头,语气平缓:“不痛。”
伤龄七年的伤口,对他来说早已没有感觉。
年榕闻言终于放心,正要收回手,却被赵繁声一把抓住手指。
“你呢?”赵繁声目光直直地盯着年榕的眼睛,“还痛吗?”
年榕呆呆地看着自己被赵繁声握住的手。赵繁声的手劲很大,指腹有些粗糙,让他感到有些微微的疼痛。
一看年榕的反应就知道他没听懂,赵繁声也没追问。他轻轻动了一下拇指,碰到年榕的无名指内侧。然后,他顺着手指向下移动,直到碰到一处浅浅的疤痕。
赵繁声注视了那疤痕几秒,它占据了整根无名指的二分之一,颜色比周围的皮肤要浅一些。如果不是特意去看,平时很难被注意到。但赵繁声莫名觉得它刺眼得紧,比他自己肩头那缝了四针的疤痕还要刺眼。
在小时候的赵繁声心里,赵国群的形象还算是高大的。他没有很多钱,但有很多爱。
那时的赵国群下班之后会给赵繁声买糖吃,看到赵繁声的双百试卷会夸赞儿子真棒,他扬言自己以后要赚大钱在渡城买大房子让赵繁声和他妈过上好日子。
赵国群与其他小朋友的父亲不同,他从不使用辱骂或殴打的方式来教育孩子。赵繁声几乎从未见过他生气,就连当初李青月擅自决定将年榕带回家时,赵国群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但病痛会改变很多东西,它会压垮一个人健康的身体,也会扭转一个人温和的脾性。
赵繁声平时总听人说生老病死,却一直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直到他二十三岁那年,人生中第一次体验了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的生命缓缓消逝的无力感。
他二十三岁那年,李青月四十六岁,被诊断出肺癌晚期。
赵繁声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无力阻止病魔的袭击,只能默默目睹李青月那头曾经秀美的长发因化疗而逐渐脱落,同时眼看着赵国群的脸色日渐阴郁。
李青月就像是一根维系着家中安宁的细线。线断之后,赵国群陷入绝望之中,他开始不分昼夜地沉溺于酒精,醉酒后更是声嘶力竭地叫嚣着不想活了。
赵繁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真的希望赵国群不要再活着折腾自己,他记忆中那个温和憨厚的男人被酒精吞噬了原本的面貌。赵国群变得野蛮,变得恶毒,变得蛮不讲理,他堕落,丧气,拒绝社交,辞掉工作,抗拒迈入新生活。
李青月离世后的第一年忌日,赵国群耍酒疯,竟用打碎的酒瓶玻璃片向年榕发起攻击,并咒骂是年榕这个灾星带走了李青月的生命。面对养育自己长大的养父,年榕无力还击,只能用手去抵挡那些锋利的玻璃片,于是被划伤了左手无名指。
赵繁声阻止让赵国群的疯狂行为继续发生下去的代价,就是肩头被玻璃片划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子,缝了足足四针。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法抬手,没法提重物,穿衣服都成了问题。
赵繁声是在那个时候明白,赵国群已经完全变成了疯子,也是在那时候才发现,原来年榕那么爱哭,当时年榕抱着满身血的他,仿佛是要将这辈子的泪都流完了。
就像现在这样。
赵繁声后知后觉地松开抓着年榕的手,丢给他两张纸巾,“擦擦脸,大男人哭什么哭?”
年榕乖乖地接过纸巾在脸上轻拭,将泪痕擦去。
“坏人不在。”他说。
赵繁声发现现在年榕不用把话说得很明白他也能听懂对方的意思了。
“嗯,不在了。”
年榕回到年家后的第二年,赵国群因酗酒掉入粪池,不幸溺亡,赵繁声对此既无欣喜也无悲痛。时间没有磨平赵国群突然生长出来的棱角,几年下来他的狂暴与失控愈发严重,早已将赵繁声的耐心消磨殆尽。两人经常吵架,动手也是常有的事。
赵繁声常常在想,倘若李青月没有生病离世,这个家是否会有不同的面貌,是否不会充满死亡、疯狂与离别?是否不会如此四分五裂?
可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