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令,张柳爬起来走到门口,朝愣神的唐知县做个噤声的手势,便将他关在门外,自己屁颠屁颠地跟在江旭身后,向江旭介绍凤鸣楼。
“不是说凌江涨潮吗,看看去。”
“江爷好雅兴,奴才这就带您上楼。别的不敢说,要说观凌江的景,凤鸣楼就是最好的地儿,”张柳领着二人上顶层,抢在前面替两人拉凳子,端茶倒水,好不殷勤,“江爷,这会子厨房的人都跑了,我先给您泡上茶。”
江旭瞧着窗外,动动手指,算是允了。
这茶啊,有讲究。
张柳先是用滚烫的清泉水冲洗茶杯,而后倒在茶宠身上,棕黄色的蟾蜍一下变得红棕又很快褪去。投茶后,张柳将茶壶举得齐肩高,一个提手,茶水便从壶嘴倾泻而下,一股清撤的水柱汩汩流入茶杯中,热气腾升,茶叶在水中飞舞,只听“叮咚”的水声却不见溅出,赏心悦目。茶水快盈满茶杯时,他将杯盖沿杯口倾斜放上,手腕儿轻轻一转,杯盖便在杯缘转圈,也称刮沫。摁住杯盖顶部摇晃杯身,此时的茶香已然弥漫整个房间,如同置身茶园。
初次冲泡出的茶水也被喂给茶宠,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二次冲泡后将茶水倒入一旁的杯中,连同杯盖将茶杯倒置,单取下杯身,被冲泡舒展开的茶叶散出阵阵热气,一旁的透明茶具里的茶水晶黄剔透。将茶杯还原,杯口面向江旭45度倾斜,杯盖挂在杯口边缘,拿出另一只茶杯倒入茶水,一顿操作猛如虎,等茶杯送到江旭手上,这杯茶的温度刚刚好。
品口茶,江旭随口赞赏“有心了”,张柳松了口气,但心还提着,不敢放下。
“看着很少有人到这来。”
“自凤鸣楼建成,这儿就只接待过您。”
“这话不对吧?”见对方上了套,江旭抬眼歪嘴笑了笑。他就知道敢偷摸造出这么大栋楼的,肯定不是条听话的狗。“再给你个机会,还有谁上来过。”
“只有您,江爷,奴才不敢撒谎。”
张柳埋着脑袋,不敢与江旭直视。
“我只去了沧溟一年,没和你联系,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江旭冷冷地看着张柳,王奎极有默契地不等江旭命令,直接上前朝张柳的肚子贯了一拳。尽管他不知道为何江旭笃定有别人来过这,可江旭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这一拳疼得张柳叫都叫不出来,蜷在地上蠕动,喉咙充满血的甜腥味。张柳这回知道江旭不是在诈他,但此时改口就坐实了他撒谎的事实。张柳不敢浪费江旭的时间,他重新跪直身子,横下心,压着嗓子说:“江爷,真的只有您。”
“当狗当惯了说不来人话了?”江旭嘴上开玩笑,眼里却藏着刀。他抬脚踩在张柳的脑门儿上,俯下身子,“还是说你不想当狗了?”
“江爷……”
“别给我来记性不好这一套,”预判到了张柳的预判。若是他一开始老实回答兴许还能留条命。可他一开始没选那条生路,那不管再怎么走,他都得死,“记性不好,能坐上这个位置?小张,你有脑子,可惜了。”
江旭摇摇头,张柳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是非死不可了。
“江爷,求求您,”他哭着扑上来,“奴才老实说……老实说,奴才就带过一个人上这来,就一个,江爷!”
“谁?”
“奴才……不敢说……”好似那人是洪水猛兽,张柳明知死到临头,怕得浑身发抖也不敢说出那人的名字,“江爷,求您饶了奴才,奴才这条贱命都是您的,江爷……”
求饶的话还没说完,江旭先失了耐心,取出一把匕首把玩着。外头已是日落,霞光透过窗照进来,落到匕首的刀刃再反射出去。匕首一亮,在张柳眼里,就如同那把匕首刺进了他的眼睛。
“是林德,江爷,尚都林德!江爷,奴才难逃一死,但求您看在奴才供出林德的份上,饶了奴才全家吧,江爷。被林德知道了,奴才一家老小的命都会没了啊,求您,求求您……”
“林德?”
江旭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名字的主人。他望向王奎,“军机大臣林德?”
“兼刑部侍郎。”
“他啊,”得到答案,省得他找人查。江旭满意地点点头,放下了脚,起身俯瞰凌江日落,“果真美景。”
“江爷,”张柳以为自己保住了命,惊喜地侧头看江旭的背影,“谢谢江爷,谢谢江爷!”
“谢什么。”
凌江是高华最重要的一条江,几乎贯穿半个高华,从沧溟边界起源,流向高华西部,终年船只流通,货运繁忙。启昌因为地处凌江最平缓的江段,自然而然成为高华东部的河运枢纽,是高华东北地区的重要战略地带。
整个高华暗流涌动,此时的凌江在霞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潮起潮落,宁静安详。
“林德会要你家人的命,怎么,你是觉得我不会要吗?”
语气平淡,没有起伏,却透着狠劲儿,字字如刀。
他向窗外伸出手,江风拂过,水汽的味道带着淡淡的青草香。这是春天,草长莺飞的季节。江旭抬起头,杂乱无章的云彩像被搅浑的鸡蛋,橙红米白交织错综,一行鸟掠过高空,叼起太阳的一角落入世界的另一头。
这种时候,他不想提打打杀杀的事。
“谁找的谁,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被江旭方才那番话吓傻了的张柳迟迟没回过神来。
“说话!”
江旭等得不耐烦,甩出匕首,紧贴着张柳的腿深深扎进旁边的地板里。
“他来找的奴才,”张柳下意识地回答,怕江旭不信,又补充到,“凤鸣楼还没建成的时候,林德给我写了封信,说他很感兴趣要投资。但奴才是江爷您的人,知道规矩,没您准许我没有答应,但是剪彩时邀请了他,就是那个时候带他上了这里。”
王奎凑过来,张柳吓得往旁边倒,见他只是将匕首拔出来才心有余悸地挪回原位。
“继续。”
匕首回到手里,江旭玩着花刀,也不怕划伤自己,只是白花花的刀刃看得张柳不住心惊胆战。
“他和奴才说可以引荐我做盐商,还说他只要一成利润。但奴才哪敢信他这么好心,当下拒绝了他。此后奴才和他就没有来往了,江爷,奴才保证,现在说的句句属实。”
“没别的了?”
他没跟林德打过交道,不熟,所以他也不清楚林德这般做有什么目的。
“他……他问奴才有没有听说过什么……白星!对,白星的事情!但奴才真没听说过,他就问您是哪里人,要做什么,奴才一个也没告诉。”当然,张柳也不知道答案。
江旭和王奎对视一眼。
“江爷,奴才知道的都告诉您了。”
“没别的了?”得到肯定答复,江旭垂在身侧的右手伸出中指和无名指动了动。王奎从背后把住张柳的头一别,“咔哒”一声,张柳倒在地上。
“张家人别动。”
既然林德要杀,那他就不多此一举,替林德办事了。回想张柳说的话,江旭一边赏景,一边思考。
“白星。奎子,你听说过吗?”
“没有。”
“嘶,”林德在说什么谜语话,他怎么想不明白呢,“打听我?”江旭的身份藏得极深,知道他身世的王奎等人定不会泄露,那打听他应该不会因为怀疑,那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白星?但白星是什么呢?“查查林德这个人。还有,物色人选给我名单,张柳死了,得有人顶上。”
过去他感兴趣的只有朱明,陈家父子和玉面狐狸,别的在他的计划里无伤大雅,但如今林德这号人物走进了他的视野。陈家父子是朱明的左右手,玉面狐狸是朱明的大脑,旁人与朱明的联系甚疏,那么林德是为谁要来打听他呢?
江旭的思绪发乱,往下瞧去,唐知县还等着,看来他和张柳关系匪浅。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张柳还躺在地上。
“收拾收拾,等会儿和唐知县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