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语文老师 第6章 第 6 章 谎言家（六）

“祁老师，谢谢您……”陈蕴的目光再次回到祁缘身上，“还有乔老师，谢谢你们毫不犹豫地上来。”

她朝着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祁缘皱着眉，不明白她这个举动的意思。

“但是对不起，我如果不这么做，就没办法解决问题。”她说话的声音很小，祁缘站那么远根本听不清楚。

“你要是真的感谢我们，就赶快回到安全的地方来！”祁缘大声说，“陈蕴，我知道你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是真的用不着走到这一步……你坚持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要是真从这里跳下去，就全白费了！”

“祁老师，我想不明白……”陈蕴轻轻地摇头，“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财富、亲情、朋友一无所有的是我，为什么我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结果别人轻轻松松就拿在手里，甚至都不屑于拥有？为什么遭受无妄之灾的……偏偏是我？”

楼顶上的风太大了，她的声音都是颤的。

“我知道，世界上比我惨的人还有很多，但他们都不在我的生活里我看不到……我看到的只有比我过得好上千百倍不止的人。”她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因为压力太大愤世嫉俗才想要跳楼的，这些话她早就想好了，只是说着说着，又动起了真情实感，“我看到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我这么拼了命的努力就像个笑话，就算我努力一辈子，也只是个空会努力的傻子，也未必有别人一出生就站到的高度。”

楼下响起了警笛声，尖锐刺耳，响彻云霄。

“是，你说的没错。”祁缘耐心地听完了她的话，方才开口，“但也不全对。”

祝程看着他往前踏出一步，干净的衬衫上不小心蹭到一点灰尘，祁缘并没有在意这些，依然凝瞩不转地注视着陈蕴。

“这个世界确实不公平，有人从小锦衣玉食，有人却生在了贫民窟，有人站在父辈祖辈的肩膀上一步登天，有人没有后台和背景孤身一人像个拼命三郎一样奋斗，可能只是为了好好活着。”他说，“其实我作为生存条件不错的那部分人，没有资格对你的付出做评判，也没有资格跟你讲接下来这些话，因为这听起来就像嘲讽，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祁缘伸出三根手指，做发誓手势。

祝程就站在他身后看着。

“我来告诉你你努力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不去重复上一辈人的人生，是尽你所能去改变既定的轨道，是为将来的自己挣来一点公平，哪怕只有一点，也比烂在泥坑里看着别人辉煌要好很多。”祁缘说得字字恳切，“生在黑暗里是已经发生的事，改变不了，但若是一味地在原地盘桓，便永远也看不到阳光下的坦途是什么样的，不要让原生因素成为你放弃往前走的理由，好不好？”

陈蕴眼睛里的光闪了一下，添了点情绪。祝程凝视着他迎风而立的背影，想起他早先遇见过的还有些印象的人，这些人里有做着黄粱大梦以为世界和想象中一样美好而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有看清现实后放弃挣扎躺平认命的普通人，但像祁缘这样的好像还没见过。

他知道祁缘是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所以就以为他对这世界上诸多险恶都闻所未闻，但这个人实际上早就把人生看了个通透，而且总能在一片阴翳里撕开一道能让光照进来的裂隙。

“你沉下心想想自己的未来，只要你再坚持完剩下这不到两年的时间，凭你的成绩和努力，考一个好大学完全不成问题，也有很大可能拿到奖学金。大学里的奖学金都是很丰厚的，如果不够的话，你还可以勤工俭学做家教之类的，也可以申请补助。”祁缘的语气变得温和，“大学会是一个很好的平台，你会遇到很多和你一样优秀的人，可以选择一件感兴趣的事当**好，你自己也会变得越来越好。”

“这样的未来，你不想要吗？”

祁缘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向陈蕴走了过去，长风裹挟着他的话，打着旋掠过，撞进人耳里。祝程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忽觉心头一阵刺痒。

“这样的未来，你不想要吗？”

祁缘给陈蕴讲述了一遍她的未来，那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可他呢？他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难道要在这种类似于游戏的不断杀戮中走向死亡吗？他从前，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蓦然间，祝程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刹那的凝滞，莫名漫起一种被监视的不安感，以及说不清缘由的惶恐，仿佛四面八方都是盯着他的眼睛。然而这一方天台之上，乃至于周围数百米内，再找不到第四个人。

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停止了思考那些问题，把注意力放在祁缘和陈蕴身上，这种感觉才渐渐消失。

“我当然想要啊老师……”陈蕴还是没忍住让泪掉了下来，“我一直都想要，我现在，也在为了这个未来付出一切……”

她忽然笑了一下，祁缘正在慢慢靠近过来，陈蕴又往下看了一眼，所有防护措施都已经做好，两个消防员正在顺着管道往楼上爬，时刻注意着楼上的动向，现在就算是跳下去也很难死掉了。

祁缘趁着这个空当，一个箭步跨过来，在即将碰到陈蕴的一瞬间，对方毫不犹豫地后退一步，迎风倒了下去，教学楼下骤然响起更大声的惊呼。

祁缘定定地站在陈蕴跳下去的地方，怔怔愣愣，仿若时间凝固了一般，天台上寂静的针落可闻。

祝程走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缘哥，你没事吧？”

消防人员接住了陈蕴，她被保护着坠落到防护气垫上，一点也不疼。随后围上来一群人，她又一动不动地被抬上了担架，送上救护车。

“我没事……”祁缘阖了阖眼，感觉有点头晕，“我没事。”

“我扶你下去吧。”

“好。”

祁缘作为班主任，来不及平复心情，就又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陈蕴的父母来不了，他就是那个该担责任的家长。

确认过身体上没有受伤之后，陈蕴又被安排进了心理诊疗室，祁缘和祝程就在外面等着。

“小乔，你有没有觉得，陈蕴不太对劲？”祁缘锁着眉头，“我的意思是，她言行举止和正常情况下因为心理压力而产生自杀倾向的情况不太一样。”

祝程点点头，祁缘能发现的事，他不会看不出来。

“我现在有点想不通……”祁缘道，“我感觉她的目的不是自杀，就好像……是为了跳楼而跳楼，为什么呢？我说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可最后还是毫不迟疑地就跳了下去……”

也许是逢场作戏吧，总不能是情难自禁，祝程往前一步，抱住了祁缘：“咱们坐下说吧，缘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祁缘被他这个举动惊了一下，僵硬地在走廊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上去之后，她一共往下看了两次，第一次她看的时间比较长，视线是移动的，像是在找什么；第二次时间很短，几乎就是目标明确地瞄了一眼。”祝程认真地给他分析，“我觉得，她似乎是在跳给楼下某个人看的。”

“跳给某个人看？”祁缘深吸一口气，一方面觉得不无可能，另一方面又讶异于祝程想到了这种可能，“当时楼下老师学生救护人员什么人都有，她会跳给谁看呢？”

“这个需要了解她的人际关系，可是你之前说她没什么朋友，也不是会跟人起冲突的性格，不问她本人的话基本上不可能猜得出来。”祝程道，“我们可以换个方向考虑，假设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我想去死’和‘我敢去死’，你觉得她是在向那个人表达什么？”

“如果单凭我对她这个人的理解，可能会认为是‘我想去死’，但是从她今天的表现来看，还是更倾向于……”祁缘看着祝程，“‘我敢去死’。”

想到这里，祁缘突然坐直了身体：“所以陈蕴这次跳楼根本不是一时冲动，她比谁考虑得都清楚，她也没想着自杀，特地等到防护措施做好了才跳，说的再严重点，这只是她计划里的一环，她还会有下一步行动……”

祝程看着他，慎然点头。

祁缘这才发觉自己一直以来都有种错觉，他觉得自己班上这些孩子都还很小，但其实他们都已经十六七岁马上长大成人了，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思考。分析到这一步他的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可能，但仔细一想，自己十七岁的时候，也有了这么做的能力了。

“小乔……”

祁缘话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响，陈蕴从心里诊疗室里出来了。

“祁老师，乔老师……”

祁缘应了一声，对祝程说：“小乔，你在这陪她坐一会儿，我进去跟医生聊聊。”

“好。”祝程应道，“陈同学，坐到这里休息一下吧。”

陈蕴低着头在最边上的椅子坐下，一副祝程不开口她就不开口，祝程开了口她也不开口的样子。祁缘推门进了诊疗室。

“陈同学，你还好吗？”

陈蕴轻轻地点头。

“你别害怕，祁老师不会生你的气的，他只是很担心你，医药费你也不用担心，祁老师都帮你交上了，等你以后工作有钱了再还他也不迟。”

兴许是祝程只是个实习老师，和学生也差不了几岁，所以陈蕴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祝程只字未提他和祁缘刚才的疑问，只是语气缓和地说些关心的话。大概过去十几分钟，祁缘就出来了。

“陈蕴，你现在想回学校吗？”祁缘问。

陈蕴毫不犹豫地点头，她在校外没有住的地方，平时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学校，现在也只能回去。

“我是问你想不想回去，现在事情的风波还没过去，我担心你可能会被同学们过度关注。”祁缘放轻语气，“如果不想的话，我可以给纪老师打电话，送你去她家里住一晚，明天再回学校。”

“不用了。”陈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真的不用了祁老师，麻烦您直接把我送回学校吧。”

“好。”祁缘道，“但是咱们不急着回去，你们今天下午一二节是体育和音乐，你也不用担心耽误课。我们在外面呆一会儿再回去，可以吗？”

陈蕴知道祁缘这是在照顾她，她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字来：“可以。”

祁缘开车载着祝程和陈蕴去了一家咖啡馆，那里人不算少，祁缘就算再用心，他跟祝程毕竟是两个男老师，单独带着陈蕴一个半大女孩总归是不太好，在这个地方至少能让陈蕴有点安全感。

“想喝点什么？我请客。”

陈蕴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合理，就说：“我都行的，谢谢祁老师。”

“甜的可以吗？喝点心情会好很多。”

陈蕴点点头。

“小乔你呢？”祁缘又问。

祝程微微一笑：“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祁缘也终于露出一抹笑来。

点完了单，师生三人面对面坐着，陈蕴神色有些惊惶。祁缘只是简单地问她：“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陈蕴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祁缘一哂，道：“你才十六七岁，别总把大事小事都放心上。我知道考个好大学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但是完全不用把自己逼得那么死，实力是在哪摆着的，就算有一两次波动也不能说明什么。”

“压力大的话有很多方式可以解压，跑跑步听听音乐都很有用，找点学习以外自己感兴趣的事做，不需要在乎那有什么意义，只要不影响学习就行。”祝程在一旁补充道，“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找我和祁老师来倒倒苦水，祁老师可能有时候事比较多比较忙，但我一般都是没什么事的。”

祁缘偏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对啊，不要总想着什么死了就能解脱了，万一死后跟想象中不一样后悔了怎么办？这可不是其他事情，一生只能体验一次，死了就活不过来了。原本七八十年的生命你才用了多少就全扔了，那岂不是很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