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伊甸园 第2章 第 2 章

下课铃声响起，席拉从教室后站起身，协助今井一起把全班三十个孩子领到教室门前，排好队，向教学楼外走去。

时近正午，席拉以为是午饭时间到了。

没想到，队伍来到了一片草坪上，而后，其他班级的孩子们也陆陆续续被带过来。草坪上聚集了整所幼儿园一百多个孩子。

钟声敲过十二点，一阵空灵的音乐声从草坪四周的音箱里传出。

站在一颗苹果树下园长抬起双手，在胸前合十，所有老师、孩子也动若划一，左手握拳，右手张开作振翅状。每个人都闭上了眼睛，随着音乐，开口唱了起来：

“

亚当说：夏娃在哪里，伊甸园就在哪里[2]

我们经过七十七座受诅咒的城邦

听过一百四十四个假先知的言语

逃离这暗昧的世代啊

涤净污秽，剿除罪恶

终将抵达那充满光明、圣洁之地

在永恒的纯白祭坛前，各归其位

”

旋律重复了三遍，歌声也唱了三遍。席拉没有闭眼，她注意到，在唱歌的过程中无论成人、孩子，脸上都挂着微笑。

幸福的微笑，如出一辙的微笑，一百多张如同复制粘贴的、微笑的脸庞。一百多双合十的、如同圣洁的天使挥动着翅膀的手。

席拉站在正午的烈阳下，蓦地打了个寒战。

合唱结束后，孩子们进食堂吃饭，然后被带去宿舍午睡。等他们睡下了，才是教职工的午饭时间。

餐厅里，席拉和今井坐同一张桌。今井的食量很小，用餐的动作也轻柔斯文，但席拉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她在课堂上摔破试管时的脸，带着一种恶狠狠的、近乎狂热的表情。

如果没有失忆，今天讲这堂社会课的人就该是我。席拉心想，我也会是那副模样吗？

幼儿园的教职工只有二十几个人，坐得分散，显得很安静。食堂里的壁挂电视终端发出的声音就盖过了众人的交谈：

“近日，太空合作联盟（SCA，Space Cooperation Alliance）的太空母舰‘长龙号’完成了与联盟空间站接轨。据悉，‘长龙号’是SCA联盟的首艘超大型母舰，内含战列舰、侦察舰等战斗200余个战斗单元，并配有宇宙射频干扰、超高空拦截等先进武器系统。”

“‘长龙号’的首次接轨成功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6月19日，A国外长强烈谴责SCA联盟向太空部署超大型战舰的行动，指出其有违SCA自称的和平原则……”

“6月20日，SCA成员国泰坦国太空军发言人陈渊上校就此做出回应。”

新闻镜头一转，出现了一个男人站在发言席上的画面。他看上去三十岁上下，黑发黑眼，括在泰坦国太空军深蓝色军装中的身形站得笔直。

陈渊说：

“我们爱好和平，但首先，要有足够的力量守卫和平。‘和平’不是某些国家行使霸权的借口，有句古话叫‘海水藏蛟龙，不惧虾与鱼[3]’，我们坚信‘长龙号’会为促进太空的和平与发展作出重要的……”

陈渊上校说话的音色很沉，即使经过转播扭曲失真，仍有种不容置疑的况味。

一种无所名状的熟悉感在这一瞬间击中了席拉。她盯着屏幕上那张面对着满座咄咄，而了无遽容的脸，微微皱眉。

这时，旁边的今井突而重重叹了口气，将席拉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今井感叹道：“多么污秽的灵魂啊！”

“污秽？”席拉不确定地指了指电视终端，“你是说……陈渊？”

今井沉重地点了点头：“是的，也只有SCA联盟这样迷惑世人的邪恶组织，才会滋生出这样极端污秽的灵魂。仁慈的白帝啊！真不知道这个组织里还有多少这样的魔鬼。”

与今井所言相对应的，新闻在给了陈渊上校短短几秒钟的画面后，就是各界人士对SCA联盟长篇大论地抨击了。

这并不出乎席拉的意料之外。关于伊甸园与SCA联盟之间的敌对状态，她已经有所觉察。

刚刚，在教室后方旁听社会课时，席拉在座位上发现了几本历史教材，随手翻了翻。尽管经过编撰者巧妙地裁剪与神化，但席拉仍能够大致还原出其背后的真相：

伊甸园不是一个在国际上被普遍承认的国家，而是个武装组织——至少它的前身是。

这个武装组织在泰坦国北部高原地区活跃已有数十年，凭借着错综复杂的地形和发达国家A国的背后支持，始终未被泰坦国政府军消灭，但也未成气候。直至19年前，组织发生了一场内讧，老头目身亡，“白帝”上台，并在次年将这个被世界多国认定为激进武装组织的团体更名为“伊甸园”。

在白帝治下，伊甸园按照80-19-1的设想建立起了一套等级森严、分工明确的社会体制，人口也从原先的3万多人增长到了近20万人，俨然一个雏形已具的小国家。

伊甸园的迅速崛起和扩张，对泰坦国造成了严重威胁。与此同时，为了争夺在太空领域的控制权，国际上以A国为代表的太空霸权主义政治阵营，与包含泰坦国在内的31个成员国组成的SCA联盟之间的对抗趋势愈演愈烈。

作为了两大集团对峙的前沿阵地，伊甸园与泰坦国双方的地缘冲突，很快使得双方成为了各自集团的“战争代理人”。

今井明日香的年龄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差不多与伊甸园同时诞生，大概从小在伊甸园的洗脑下成长，因此对白帝的乌托邦理论深信不疑，对SCA和泰坦国也有着本能的偏见敌视。

但有一点席拉不是很明白，她在伊甸园里也看到很多年长的人，比如幼儿园园长，就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昨天给她体检的护士也是个中年人。

见过伊甸园外的世界的他们，为什么也会视白帝——这个靠杀人夺位的武装团伙头子为神明？

想到此，席拉字斟句酌地问今井：“我想知道，有没有人曾经……呃，被邪恶迷惑，背叛伊甸园？”

她本以为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即使曾经有，今井也未必会知道。白帝或许会设法封锁消息，以免动摇民众的头脑。

未料今井很自然地点点头：“当然有。毕竟这里离泰坦国很近，经常会有在边境执行任务的伊甸战士小队偷越边境去投奔泰坦；以前也有从泰坦国投降过来的人，在伊甸园过了一段时间，又逃回去了。”

“那白帝不管吗？”

“管啊，”今井说，“所以才需要‘受洗’。”

这已经是今天席拉第二次听到这个词儿了，她问：“‘受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井大惊：“你连这个都忘了？”

她们结束了用餐，并肩走出食堂。一边走，今井一边解释道：“白帝说，人心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即使是再圣洁的心灵，也可能在某一刻突然被污染，背叛伊甸园。但经历过‘受洗’就不会了，‘受洗’是白帝的祝福，被祝福的心灵，将永远圣洁。”

席拉问：“那我们都‘受洗’过吗？”

今井遗憾地摇摇头：“没有。因为白帝的祝福的很珍贵，只有完全圣洁的心灵才配得。但成人的心太复杂了，能做到真正毫无瑕疵的圣洁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我也定期去参加‘受洗’前体检，但没有一次合格的。”

席拉听她说到“祝福”时，还以为又是白帝神道设教的把戏，但直到听到了“体检”。神话与科学以怪异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这让席拉不禁十分迷惑。

不过听今井的意思，席拉也没有“受洗”过。这让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地松了一口气。

但今井接下来的话，让她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好在还有孩子。白帝发现，5岁之前的孩子，拥有世上最纯洁的心灵。因此，现在的所有孩子，都要在5岁前‘受洗’。”

席拉虽然暂时还没弄懂“受洗”的具体操作，但已经隐约觉得不妙：“这样的事儿持续多久了？”

“三年了，”今井说。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孩子们涌出宿舍，在草坪上蹦蹦跳跳，追逐奔跑。欢快的笑声一直传到席拉和今井站立的台阶前。

今井望着孩子们的身影，目露憧憬，“这样一代一代下去，几十年后，所有活着的都将是‘受洗’过的人。到那时，伊甸园会变成真正的乐园。”

[2]马克·吐温《亚当夏娃的秘密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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