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伊甸园 第1章 第 1 章

“席拉小姐，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柔和的光线落在脸上，眼皮泛起微微热。席拉睁开眼，环视这间洁白的病房。

一名护士站在床边，正关切地望向她。席拉试着活动身体，四肢健全，运转灵活，她尝试回想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里，但脑海像是被按了清空键，一片空白。

“是不是感觉忘记了一些事情？”觑见她茫然的脸色，护士习以为常地笑了，“这很正常，您刚刚接受了记忆体检，我们对您的记忆进行了例行修剪，可能会造成暂时性的记忆缺失或紊乱。”

在公元25世纪，记忆修剪已经和外科手术一样，是一件相当普遍的事了。

科学研究发现，记忆的存储是通过大脑中神经元之间的突触传导实现的，由于突触间复杂的连接构造，导致了“记忆冗余”现象的出现，即大脑中约有10%的突触多次重复连接于相同的神经元对之间，造成记忆力的浪费。

记忆修剪即是分离重复突触、释放大脑空间的一种的手术，有助于延缓大脑衰老。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每年会定期进行一次记忆体检。

“席拉小姐，您的大脑状态非常好，修剪的后遗症在三天内就会完全消除。”护士笑吟吟地告诉她，“拿好您的个人物品，您可以回家了。”

病床边搁着一只背包，席拉提着它，走出了中心区医院门诊大楼。

外面正是黄昏，夏日的烈阳余威未尽，仍斜挂在天边。席拉在街心驻足，举目观望这座城市，行人和车辆在笔直的柏油路间川流交织，小型飞行器不时从头顶的航标线之间掠过，街道两旁的建筑统一被漆成干净的白色。

这是个规整、有序得令她感到陌生的世界。

“要搭车吗？小姐。”一艘计程飞行器在她面前减速，降下高度，空荡荡的厢体内，平板的电子合成音发出热情的邀请。

席拉收回视线，伸手进背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摸出了一张身份卡。只见上面写着：

【Thera Melville（席拉·梅尔维尔）

伊甸中心区喷泉大街36-102 洞察者】

席拉的视线在“洞察者”三个字上停了一下，片刻后不解其意地移开了。她坐进飞行器，把身份卡上的地址输入自动驾驶系统：“走吧。”

喷泉大街的住所是一间单人小公寓。通过虹膜验证，公寓的门禁系统毫无阻拦地将她放了进去。房间略显凌乱，玄关处因匆匆出门而踢乱的拖鞋、晾衣杆上半干的衣服、电话机旁便笺纸上的随手涂鸦……处处透出生活的痕迹，然而仍不能唤起席拉的任何印象。像一颗缺失了价电子的原子无法和周遭的世界结合。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里，以及在这里要做什么。

席拉在公寓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查看房间里的物品，最后终于在一件衬衫的口袋里找到了至少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一张写有她名字工作证，她是一家名叫“伊甸未来”的幼儿园的老师。

“什么？失忆？”

翌日一早，“未来之星”幼儿园大门前，园长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席拉。

但很快，园长想起了什么，随之恢复了镇定，“哦对，你昨天请假去记忆体检了……好吧，没关系，今井老师带的班刚刚‘受洗’完，她这几天正好有空，可以给你的班代课。”园长说着，征询地望向身旁一名身材小巧年轻的女老师，“可以吗？今井老师。”

“没问题的，园长。”今井明日香微笑着回答。她转向席拉，“跟我来吧，席拉老师，我们一起去你的班级。”

席拉跟上她的脚步。

今井明日香性格活泼，人很健谈，一路上，席拉从她的言辞间推断出她们从前应当关系不错。今井安慰她说：“不用担心，经常有这种情况的，以前你也这样帮过我。”

虽然她这么说了，席拉还是没有任何印象。她问：“我应该做什么？”

“今天是社会课，”今井说，“我负责讲课，你不用做什么，在教室后面坐着就好。”

席拉微微有些惊讶：“这么小的孩子就要上社会课了？”

“哪里小？”今井闻言，目光奇怪地看了席拉一眼，“他们快满五岁了，马上就要‘受洗’，现在不上社会课，什么时候上？”

说着话，两人已经走到教室门前。阵阵天真的笑声自门内传出，席拉压下心底的疑惑，没有再问，和今井一前一后进了教室。

“好了小朋友们，大家快回到座位上，我们该上课了。”

今井拍拍手，走上讲台，教室里的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你们的席拉老师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的课程由我来替她上。大家要听话，不要惹席拉老师生气哦。”

“好——”孩子们齐声道。

今井说：“今天我们上社会课，大家觉得‘社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发起言来，有说社会是很多人的，也有的说社会是中心区、是父母工作的地方的。在他们之中，突然有个孩子声音清晰地说道：“社会就是伊甸园。”

今井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薇薇安答得很对，社会就是伊甸园。”

“传说在很久以前，神造了一座美丽的伊甸园，让一个叫亚当的男人，和一个叫夏娃的女人生活在里面。伊甸园里丰饶富足，有许许多多结果子的树，其中有一棵叫做善恶树。神告诫他们，其他树的果实都可以吃，唯独善恶树的果实，他们不可以吃。”

“可夏娃受了蛇的引诱，吃了善恶树的果实。从吃下的这一刻起，她的眼睛变明亮了，夏娃看到了世界的真相，也因此触怒了神。她和亚当被一起赶出了伊甸园。”

“亚当和夏娃是人类的始祖，自那之后，他们和他们的后代流浪了千年、万年，直到今天，大多数人类依然生活在这个充满暴力、饥饿与贫困的世上，回不到伊甸园里。”

“但我们不是，我们有一位领袖，他带我们找到了回伊甸园的路。”

“白帝。”有孩子脱口说道。

“是的，白帝。”今井庄严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崇敬，“18年前，白帝建立了伊甸园，这是不亚于上帝创世的伟大工作！白帝拯救了我们，为我们在这个污秽的人世间造出了一片净土。”

“在伊甸园里，没有贫困和饥饿，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才能获得所需的一切配给；伊甸园里也没有暴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且人人生来平等——决定一个人的位置的，不是他的出身，而是他自己的才能。”

说到此，今井从讲台上举起了一个教具，一只大号试管，里面装了约五分之一的水。

今井打开一个贴有“C6F12O”标签的试剂瓶，用滴管抽出一管透明无色的液体[1]，滴入大试管中。重复数次，试管中的液面上升，C6F12O的体积达到了水的4倍左右。

C6F12O这种液体看起来很像水，但与水之间有一道明显的分层。在试管中又滴入几滴高锰酸钾溶液后就更加一目了然，水层被染成了紫红色，而C6F12O层仍然清澈透明。

今井又打开了一个贴有“植物油”标签的试剂瓶，这次她只取了一滴，也滴进了试管里。

三种互不相溶的液体，按密度形成了清晰的分层。下层是透明无色的C6F12O，其上是窄窄一道紫色水层，最上面，是薄如一线的金色油层。

“这些液体，就像我们的‘伊甸战士’，”今井指着试管中的C6F12O，娓娓道，“伊甸中最庞大的一个群体，在总人口中占到80%。伊甸战士是城市的建设者、家园的守卫者、社群的服务者，看似不起眼，但不可或缺。正因为有他们，伊甸园的安全才有保障、一条条流水线才能够运转，他们是构成我们社会的基石。”

“紫色这一层，”今井又指向中间的水层，“是‘洞察者’，是科学家、是教师、是医生，‘洞察者’的天职就是思考和发明创造。虽然只占人口的19%，但对我们的社会发展进步有很重要的意义。”

她说着笑了笑，目光与后排的席拉相遇，“像我，和你们席拉老师，就都是‘洞察者’。”

“至于最上面这一层，是‘领航人’。”

今井将试管轻轻放在讲台上，双手合十在胸前。席拉注意到，今井的合十的手势很特殊，左手握拳，右手微微张开，像扇动的翅膀。

只听今井动感情地说道：“‘领航人’是伊甸园的神。这1%的大人们，具有真正超越常人的远见卓识，是我们的心和脑。如果没有‘领航人’，我们就会变得像迷路的瞎子一样可怜——大家想一想，那是不是很可怕？”

孩子们的脸上不约而同掠过恐惧的表情，有几个胆小的孩子，甚至低声抽泣起来：

“我不要没有‘领航人’……”

“如果没有‘领航人’，我们会被外面那些污秽的人杀掉的！”

“我长大以后，要像爸爸妈妈一样当伊甸战士，保护‘领航人’……”

今井摇动手中的试管，里面的三种液体短暂地混乱融和，而后很快在物理规律不可抗拒的作用下，再次变得泾渭分明。

“所以呢，”今井总结道，“这就是80-19-1定律，白帝最伟大的发明。由此诞生的伊甸园社会，是最稳定、最高效、最公平的社会，我们能生活在伊甸园里，是多么幸运！”

教室里的哭声止住，孩子们的脸上慢慢漾起幸福的笑容。

“但是大家也知道，”今井却话题一转，轻轻叹了口气，“伊甸园在地球上只占很小很小的一块。”

“伊甸园外的世界，还是有很多人生活在污秽之中。白帝是仁慈的，给了他们悔改的机会，只可惜，能认识真理的人太少了。污秽早已深深渗入许多人的心灵，他们不仅对真理充耳不闻，甚至要推翻白帝、毁灭我们的伊甸园！”

今井说着，“啪”一声将试管狠狠掷在地上，试管顿时四分五裂！

透明色、紫色、金色的液体溅开在玻璃渣中，变得脏污不堪。孩子们的视线汇聚在那一滩五颜六色的液体上，由震惊、不忍，到怨恨、愤怒……最终爆发出齐声的叫喊：

“杀掉他们！！”

“保护伊甸园！！”

“伊甸园万岁！白帝万岁——！”

今井注视着讲台下一张张天真而残忍的小脸，她温柔地笑了。

[1]C6F12O：七氟异丙基五氟乙基酮，一种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无毒，与水的互溶性差，密度为1.6g/cm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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