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旬转身走进了新王宫。
他很快便遇到了君止,在那个与旧城相似的书房里,连书籍的陈列都相差无几的书房里。
君止坐在书桌前,正专心地看着眼前的书。
昨夜一战,他苍老了不少,两鬃竟有了一些白发,身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味。
乐旬有些意外,他眼前的这个人,几乎没有灵力了。
君止余光看到有人进来,不曾抬眼,也不曾放下手中的书,只是勉强笑着,说道:“你来了?”
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乐旬并未理会君止的讪笑,只是一步步靠近着。
“我是来取你……”
话未说完,乐旬对上了恰在此刻抬起头来了君止。
四目相对,乐旬怔了一下。
此刻的君止没有戴面具,那张在面具之下躲了四五百年的脸,此刻在乐旬的眼前清清楚楚地展露无遗。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双眸清亮深邃,似乎藏着一片星河或者一汪深海,任谁都无法想象这样一双眼睛,属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乐旬内心有一丝感慨,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一次汹涌而至,但他很快便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那人脸上移了下来。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天官大人,当真这么恨我么?”君止起身,步步向着乐旬而来。
“与恨无关。你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乐旬手中的天予剑挡住了君止靠近的脚步,一个灵诀落在了君止的面前。
上面是虽余记载下来的,有关于君止的所有罪状。
“天官这是来与我算账?除了要我的性命,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讲了么?”君止看着眼前的一切,并不气恼也不反驳,嘴角仍是噙着笑意。
“君止,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你身为凡人却如此残害同胞,万死难抵其过。”
“凡人性命本就短暂,总是会死的,死在我的手中,是他们的荣幸。”
“你当真是无药可救。不过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你。毕竟你连天尊亲赠与你的坐骑都弃如敝屣。我又岂敢要求你仍存有一丝良善与敬畏之心。”
乐旬摊开掌心,那枚龙鳞在他的掌中化出了原形。
不过它已然不记得君止了,只是温顺地围绕在乐旬的身边。
“烛龙的鳞片?竟然被你寻到了。”
君止若无其事瞥了一眼重新化形的烛龙,伸出手来想要将其收回,却被乐旬先一步握在了手中。
“你不配再拥有它。”
“无所谓。这些东西,我有的是。天官要是喜欢这个,拿去便是了。”君止笑了一下,收回了手。
“你说的是那父么?还是无启之地里面封印着千千万万的凶兽?君止,当年天尊收你为凡人弟子,是要你守护这人间。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可曾对得起当年的誓言?君止,你真的没有心么?”乐旬出手攥住了君止胸前的衣裳,将他拉了过来,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弟子?师兄,你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同门了?不过现在才想起来管束我,会不会太晚了。我在穹极殿扫了四百年的落叶,你可曾有看过我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你说我没有心,那么,你有么?”君止直直地回应着乐旬的目光,毫无惧色。
乐旬缓缓放开了揪住君止的手,僵硬地保持着脸色不变。
他的确没有心。
天官怎会有心呢?
这世间多一个师弟与否他丝毫不关心,但是为什么君止如今质问于他,他会感到一丝内疚。
“休要转移话题。你为何要盗取长明火焚毁赤狐城?长明火如今在何处?与你勾结的那个鬼又是何人所化?”乐旬怔怔地说道。
“你要是想听真话,那我可以告诉你。长明火之事与我无关,栈桥之断也不尽是我一人之责。至于那个鬼,依你一人之力,不是他的对手。我劝你,还是寻一个安稳的地方,躲起来,最好永远也不要再来人间了。”君止凑到了乐旬的跟前,幽幽地说道。
“事到如今,你仍在狡辩。栈桥之断,我亲眼所见。长明火失窃之时,附禺山上也只有你我二人有此能力。赤孤城中的人死于长明火,上面留着你的烛龙之鳞。不是你,还会有谁?
“君止,你在人间已修成地仙,道法大成,凡间之物与无尽岁月,已是唾手可得。但你还是以凡人之躯踏上了仙都,蜇伏了四百年,只为盗走长明火,斩断了仙都与人间的联系,成为人间的至尊。好,你想要的,你都得到了。
“但是,你为何还要这么贪心?你若是恨我,寻我杀我便是,为何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凡人做错了什么?活人祭?祭的是什么?你问问你自己,你的心中眼中可有半分天道?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么?”
乐旬的声音不大,却是句句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君止脸上的笑意终于凝固了。
“若你是这般看我,那我便无话可说了。我杀他们,是因为他们都该死。你如今要为他们讨公道,杀了我便是了。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这道法大成、人间至尊皆非我所求,我做的这一切,也许仅仅是,我贪心,而已。”
君止的申辨并不如何大声,只是说到‘贪心’二字时,声音格外重了些。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错了,这让乐旬感到可笑。
“君止,你知道么?我见到师尊了,在你想要致我于灰飞烟灭的时候。师尊在收你为徒时,传给我的令是要我与你好好相处。那时的我被困于心镜中,所以那几百年都不曾与你相见,也谈不上什么共处。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真真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了。总好过这般,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君止,你真的走错路了。”
“原来你的七情六欲被掀开一角之后,首先怀念的竟是当年那些不曾相见的时光。可我不是。乐旬,我从不觉得自己走错了路。”君止的脸上带着一些自嘲般的笑,但目光没有丝毫的悔意。
“死不悔改。”
乐旬说罢,便是一把揪过君止的衣领,给他戴上了那具刻着夔牛图案的面具,并将他的元神与一身灵力封于面具之上,尔后,带着他飞身前往祭坛的方向。
此刻,整个南郊,除了乐鼓声,再无嘈杂之音。
始王巫炎正率领着文武百官在圆寰之上,各族的族长与管事恭恭敬敬地跪列在两旁。
他们都在等待着这三年来被选中的祭品与神兽那父的出现。
直到旭日东升,他们都没有等到。
而乐旬的出现,犹如巨石落湖般,击起了千层水浪。
锣鼓停,乐声止。
那个世人闻之色变的唯邪公子,那个戴着玉质面具的恶魔,被阵法死死地困在了祭坛之上。
而在君止之上,那个让人不可直视的半空中,立着一个白衣飘逸的男子,看不清面容,只见他手持一把长剑,身后随着一头巨龙。
一个浑厚的声音贯彻天地而来。
“天道十万年春,赤望族东海沿岸赤狐镇遭遇火祸,三千九百三十六名百姓无一幸存。”
“天道十万年秋,驱使凶兽那父猎杀九族之中持相左意见者,八千六百七十一人。”
“天道一万零二年至一万零九年间,迁都新城,苦役至死者,九千零一十人。”
“天道一万零三年至一万零八年间,下令东海沿岸三千户共计一万五千三百人名村民迁往南境,途中死亡者,七千人。”
“唯邪,你可认罪?”
乐旬立在半空之中,具陈着君止的条条罪状,漫天的金光萦绕着他的四周。
座下之人早已伏跪在地上,畏畏缩缩,岂敢抬头。
许久,并没有听到有声音回应。
感受到立在半空之上的人只是针对唯邪一人之后,伏在地上的人终于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是唯邪……被捉起来了。”
“昨夜冬日打雷,屡有异象,原来真的是天神降临人间。”
“定然是如此。我族有救了。”
藏在人群中的议论越发大声了。
“是神仙!”
“天神再现了!”
“消失了一百年的天神再现了。”
“杀了他!!!还我神族圣物!!!”
“杀了他!!!”
金光刺目,众人看不清乐旬的模样,但是君止被死死禁锢着的样子却是看得真切。
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如今竟成了阶下囚。
真是大快人心!
“天神问你可认罪?你听不见么?”
“你听不见么?”
“还我族人命来!”
他们相互看了彼此一眼,胆子也迅速壮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拿起桌上杯盏酒樽,畏畏缩缩地向前试探着。
乐旬并没有出手阻拦。
君止的手中沾万千条人命,众人对他有恨是自然的。
他若是想要少受些罪,便早些认罪,乐旬从不会折磨一个凡人。
金银酒器在君止的身上划出来一个个血坑,他却是不躲,只是抬起头,定定看着立于半空的乐旬。
见了血仍是一脸不悔的样子让众人更为恼火,他们冲了上去,将君止掀在了地上,轮流着拳打脚踢。
“你也有今天?!”
“天神问你认不认罪?!”
“你为什么不回答?!”
“你怕死,当初为何要害人?!”
“你手上的人命,死了也洗不干净!”
他们每个人都用尽了全力,想要从中讨回哪怕一条族人的性命,可惜无论他们如今讨要,死了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君止,这是你欠他们的。纵然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是不够的。
乐旬将目光从君止身上移开,任由他被发了怒的众人攻击泄恨。
他的剑在半空中立着,仍在等着君止的一句认罪。
正在此时,乐旬隐隐约约嗅到一丝香火的味道。
是供奉他的香火,是引他元神落入人间的香火,是虽余寻了百年的香火,乐旬感到心口一阵颤动。
他望着那气息来源的方向,好似是来自于远处的旧王城。
待他想要再确认,那气息却是越发走远了。
他刚想要分身去一辨真伪,但是眼下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分身乏术了。
众人却不愿再等君止的认罪,发了疯一般,前赴后继地扑了上去,肆意施着私刑。
一个男子更是失了神智一般,举着大刀,一步一步走向君止。
“世人皆说,见过你样子的人都死了。今日,我倒要在天神的面前,让世人看看,你如此歹毒心肠,究竟生了如何一副样貌?纵然你死了,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也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说罢,刀尖便是向着君止的门面而去。
“不要。”乐旬刚想出手阻止。
但是太晚了。
君止的灵力虽被封,但是并不代表他毫无还手之力了。
之前那些拳打脚踢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他可以不还手,可那面具是他的尊严所在,若是有人硬要冲撞,他定不会听之任之。
果然,那个男子的刀尖方一触及君止,便在刹那化成了一片血雾。
血雾飞洒在四周,洒在一直围攻着君止的人身上脸上。
心胆俱裂的他们,神悚股栗的他们,在下一瞬间,被一阵劲风通通扫下了祭坛。
君止的身侧遽然出现了十二个身穿紫衣杀气腾腾的傀儡,似乎一下瞬间便要将在场之人统统斩杀殆尽。
大刀落在石板上,咣哐的一声,整个王宫随即变得鸦雀无声。
“够了。你所犯之罪,天下皆知。纵然你不认,我也必将斩你于此。”
天官替天道赐世间邪恶死,但不得斩杀无辜凡人。
旧王城里斩杀的君止不过是一个分身,并没有凡人的气息,但此刻被定在祭坛之上的,是被他验明正身的凡人君止。
一个凡人,虽是罪证确凿,但若他尚不认罪,按理来说,是不得先行斩杀的。
但是乐旬等不起了。
君止如今困兽犹斗,存在这人间多一刻,死于他手中的人便一个。
乐旬紧握住天予剑,灵力贯彻剑身,向着君止劈来。
不过就在长剑将要斩下君止的头颅之时,那十二道身影重叠在一起,化成了一个人的模样,挡在了君止的面前。
心跳?
凡人?
乐旬急急撤回长剑,就在这瞬息之间,君止身上的法阵已解,他飞身而上,反手给了乐旬一掌。
这一掌几乎灌注了君止的全部灵力,乐旬生生被震退了两步。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法阵将整个王宫罩入其中。
那个明明有着心跳的凡人,又分化出十二道身影,变成了一个个没有心跳的傀儡。
他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默契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长剑在他们的手中翻飞,将乐旬紧紧地围在中间。
而被笼在法阵之中的人,皆是被阵法所压,口鼻流血。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众人还理不清究竟发生了何事,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天神救我。”
“救我。”
“公子饶命。”
“公子饶命。”
也许是太痛了。他们的神智已然涣散,一边颤抖着求饶,一边却又下意识去伤害身边任何一个有气息的人。
他们的双手在反抗着身边所有靠近着他们的东西。
于是,他们相互掐着彼此的脖子,在胡乱中相互残杀着彼此。
他们相互攻击得越激烈,那阵法便是越加凌厉。
是自缚阵。
以阵中之人的戾气为支柱,戾气越重,阵中法力越强。
只要让他们安静下来,这阵法便是失去了法力。
这不过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阵法了。
但是失了神智发了狂的阵中之人,早已停不下手了。
君止,不知何时已坐在尊座之上,他的身上仍是血迹斑斑,却是若无其事般看着这一切,目光还带着笑意。
乐旬一剑将那十二个傀儡碎开,又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天予剑对准了君止。
“你可知,我若不认罪,你这一剑下来的后果。我死不足惜,天官要以身犯险么?”君止倚坐着,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
“这与你无关。”乐旬看了一眼杀疯了的凡人,冷冷说道。
不过是噬骨之痛而已。
又有何惧?
“方才他们唾我伤我,你袖手旁观。如今我不过是以牙还牙,天官倒是要护起他们了。他们是凡人,难道我就不是么?你为何总是要与我过不去?”君止走了下来,来到了乐旬的跟前,来到了那柄长剑的剑尖之处。
“你够了。”
“若是他们不招惹我,我又怎会伤他们呢?我早就说过,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今日我若是偏不认罪,你当真会玉石俱焚,杀了我么?”
“死不悔改。”
乐旬举起了手中的天予剑,寒光划过君止的脸。
霎时间,风云骤起,电闪雷鸣,无数道闪电顺着竖在半空的天予剑剑尖而来。
一道判词,贯彻天地。
“附禺山弟子乐旬,今诛人间至恶之徒君止于此。若有违天道之禁,弟子愿受惩罚。”
随即,乐旬将手中闪着金光的长剑劈向了君止。
这剑锋之上是引自九天之上玉清境的焚化诀。
这焚化诀,连乐旬身上的天尊之印都不一定能扛得住,何况君止只是一具凡人之身。
乐旬在人间斩杀邪恶无数,其中恶贯满盈的凶残之兽数不胜数,但他却从未用过这一道诀。
君止的行为实在是恶劣,将其就在此地将他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剑影未至,那十二道分身瞬间汇聚成了一人,迎着乐旬的剑锋而上,试图接下这一剑。
“退下吧。这是焚化诀,你们接不下来的。”
君止的声音响起,那身影闻言应时消散在空中。
他的脸色异常淡定,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嘴角还噙着笑,似乎,将要被挫骨扬飞的人不是他。
但是这一次,乐旬不会再犹豫了。
他握住长剑的手没有半分松解,眉眼也没有半分迟疑。
就算眼前这个人是他唯一的师弟,就算这个人曾独自在他的殿前替他扫了四百年的落叶。
但是,错了就是错了。
天官乐旬,只分对错善恶,不分同门亲疏。
君止看着乐旬那张不曾有一丝犹豫的脸,却是笑了。
“我认罪了。
“乐旬,我认罪了。
“乐旬,你当真修了一身无情无欲的好道法。”
君止的声音并没有传到了乐旬的耳际,因为他的头颅在一瞬间落地了,元神在那一瞬间被剑气焚化。
那具刻着夔牛图案的面具仍是紧紧贴在淌着鲜血的头颅之上,在青石板上滚了几度。
尔后,他的肉身开始融化,消散,消失。
这天地间,与他相关的,只剩下那安静躺在青石板上的沾着血迹的刻着夔牛图案的一张面具。
这人间见过他真容的人,唯有乐旬一人。
但是这一次,是乐旬活着。
与此同时,城外那座高可与天比肩的白骨山也随之坍塌了。
无处可依的兀鹫,瞬间展翅飞往他处。
祭坛四周,那群拾回来了一条的性命的人,战战兢兢地伏在了地上。
“唯邪已死,尔等往后勿需再惧。”
天予剑已回鞘,意料之中的噬骨之痛却没有落下。
这代表,君止认罪了。
这是你应得的。
乐旬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