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宅子不大,青瓦屋子、素纸糊窗,没有华贵的飞檐脊兽,更无奇石珍木。
因家风淳朴,程家不设曲水流觞,连园子里都只有易栽好活的花草。有客远来,或是在窗明几净的书阁对谈,或是于茶室、井亭中煮茶畅谈。
这般素净质朴,对程家父子三人而言都是清简自得的舒适。但对于一部分人而言,却过于清冷不便,没有意趣了。
书阁中,因为过于清冷而冻得哆哆嗦嗦的小娘子,连声音都颤抖着。
“读史?”
“读史可明智,挑一本吧。”程生蕤背对着小娘子,把玩着不知何人遗落的长尺。
钱文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许久,瞧得眼花缭乱,连忙害怕地避开了眼。
“小五不知该挑哪一本。”
“随意,把这些历代史书看一遍就行。”程生蕤耐着性子答。
“……”
钱文嫣懵怔地盯着比郎君还高一臂的书架,像是作梦般,声音细弱游丝。
“这些、都要看完?”
“很难?”程生蕤举着长尺偏过头,散漫地觑着小娘子。
钱文嫣抖得更厉害了,颤颤巍巍地低下脑袋,不敢吭声。
“挑本书而已,你抖什么?”程生蕤有些烦闷。
钱文嫣唇瓣嗫嚅着,忍下寒战摇了摇头,指着架子一处,试探问:“这本?”
程生蕤顺着所指的方向,取下了古籍,钱文嫣连忙伸出双手来接。
冰冷的指尖一触即离,残留的凉意却久久不散,惹得程生蕤皱起了眉头。
“你——”
钱文嫣捧着书,扬起了脑袋,听他说话。
直到此时程生蕤才注意到小娘子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扫了一眼不算单薄的袄裙,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被误碰到的指节。
“你很冷?”
钱文嫣抿着唇,偷瞥郎君皱起的眉心,弯起一个略显拘谨的笑容,说谎道:“还好,不冷的。”
程生蕤打量着她,正色道:“把手给我。”
钱文嫣盯着郎君手中的戒尺,顿感毛骨悚然,眼底聚起潮意,无措道:“九哥?”
“伸手。”程生蕤耐心渐失,声音也冷沉了几分。
钱文嫣瑟缩着身子不敢反抗,只得在左手和右手之间,选择了不会妨碍读书的左手,掌心向上,颤抖地伸了出去。
“……”他有这么可怕吗?
程生蕤斜乜着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的小娘子,心里不大爽利地轻哂着,捏了下小娘子的指尖。
触手冰凉。
他的面色骤然阴沉,本该松开,也不由地握住了没有一丝温度的小手。
钱文嫣:“?”
没有等来惩戒,反而被温热所包裹,钱文嫣睁开了眼睛,看着握着她的大掌,神情愕然,说不出心中的滋味。
“既然冷了,为何不说?”程生蕤的声音冷硬,夹杂着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火气。
钱文嫣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终于意识到。
——程家小兄是在关心她。
小娘子忍不住弯起眸子,讨好地笑了笑。
“我知晓书阁是不好布下地龙、火盆之物的,下一回、定会穿上御寒的袄子再过来!”
小娘子的眸子清凌凌的,笑得更是乖顺,偏生落在程生蕤的眼中,却只觉得刺眼难忍。
扫了一眼临窗的几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边上还备着一壶茶、两碟甜糕。
他本以为这些便足以应对小娘子了,却没想过春寒料峭,碳火不入书阁。
呵!冷茶冷糕、配上‘冷若冰霜’的小娘子,真是糟糕得很!
程生蕤气得冷笑不止。
钱文嫣歪着脑袋瞅着郎君,忍耐微微收力的大掌所带来的些许不适,贪恋着他给的温暖。
“走吧。”
随着郎君的声音,左手上的力道蓦然消失。
钱文嫣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抱着书跟在后面,眼睛不停地观察着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陈设。
在程家小兄还喜爱她的时候,她来过程家几次,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钱文嫣瞄了一眼身姿挺拔的郎君。
又在心底补充道:要是程家小兄也没有改变,就好了。
“想说什么?”程生蕤感受到小娘子的视线,头也没回,懒声道。
钱文嫣面上微喜,小跑着跟在郎君身边,“我们这是要到北院吗?”
北院,程家小兄的居所。
小娘子一想到可以到北院,再瞧一瞧郎君居住的地方,便忍不住心生欢喜。
程生蕤觑着小娘子微微泛红的双颊,猜不透这是因疾步气喘闷红的,还是被夹带寒意的风吹伤了。
啧!小娘子太娇弱了!
他暗忖着,不经意地放慢脚步,错身换了一个位置,挡住刮来的寒风。
握着长尺的手指,不轻不重地轻点着,语气平淡道:“知道家里为何许你出门吗?”
“为了读书!”钱文嫣掷地有声。
程生蕤笑了一声,两指微曲,正要落在女娘眉心之际,顿了顿,如梦中醒来,他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女娘清澈水盈的眸子,轻哼着负手在后,嗤笑。
“天真。”
钱文嫣不明所以,便更好奇得很,“不是读书,是为了什么?”
程生蕤眉梢微挑,慢声道:“自己想。”
钱文嫣皱着小脸,冥思苦想了许久,也没个头绪,继续追问:“九哥与我说说吧。”
一个转弯以后,北院院门近在眼前。
程生蕤带着钱文嫣跨过门槛,长随韩毓立刻迎了上来。
“郎君、钱小娘子。”
钱文嫣笑了笑,正想寒暄几句,程生蕤便拧着眉说道:“把书案搬来左侧间,烧上地炉。”
韩毓忙声点头,还没走出几步,又被叫了回来。
“地炉热的慢,先灌个汤婆子送来。”程生蕤看着站在身边的小娘子,有些头疼地补充道,“再到兄长院中,把刑阿婆唤来。”
不许女使奶娘跟来,是他提的要求。
原是为了立威,让小娘子切勿带着家中娇养的习惯。
直到此刻,面对眨巴着眼睛‘嗷嗷待哺’,事事都要他操心费神的小娘子,程生蕤不免还是后悔了。
然而北院空了许久,只剩下长随杂工数人,连个洒扫的婆子也没有,只得把照顾过他们兄弟二人的刑阿婆请来,才能解决眼下的困境。
程生蕤心累地安慰自己。
一口吃不成胖子。
照养这冷不得、热不能的小娘子,还是不能太激进了。
过了许久,堂屋有了暖意。
程生蕤斜倚在围屏边,用长尺敲了敲小娘子面前的书案,没好气道:“看书啊,看我作什么?”
钱文嫣身体前倾,托着腮直瞅着郎君。
“九哥不是说了,我来此不是为了读书的。”
程生蕤端着正色说道:“书还是要读的,但不是让你当个老学究,而是为了识人、识己。”
小娘子仰望着高大的郎君,认真倾听着。
末了,眼眸莹亮,轻声问道:“要读多少书,才可做到?”
“我也不知。”程生蕤遗憾道。
“怎会不知?九哥都这么厉害了!”钱文嫣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程生蕤忍俊不禁,看着小娘子莹白的小脸,落在身侧的手又有些蠢蠢欲动。
“……”死手!想做什么!
程生蕤暗骂着,转身背对着钱文嫣,目光微沉地盯着门口。
在他被堂屋左侧间、郁郁不散的糕点甜香搅和得心烦意乱,几乎就要暴走之际,韩毓带着几名小厮走了进来。
他顿时重获呼吸!
“刑阿婆呢?”程生蕤张望着问道。
韩毓尴尬道:“长君说了,刑阿婆年纪大了,不好再劳累她,让您自力更生……”
“……”程生蕤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心情,目光幽幽地瞅着他身后,“这都是什么?”
“这都是钱小娘子惯用的物拾。”韩毓答。
黑眸一一扫过地上的十口大箱子,程生蕤戒备道:“怎么?钱小五是要住下了?”
“郎君说笑了。”
即便韩毓也觉得读个书,送来十口箱笼着实有些惊人,甚至还探听了一遍,确定箱笼里没有藏了女使婆子。
但再惊奇,他也不敢随意附和郎君这番混不吝的浑话。
一屏之隔的内间,钱文嫣竖起的耳朵红得似是在滴血,暗暗抱怨家人怎么又把东西送来了,这下可好了,程家上下恐怕都要觉得她娇气啦!
不同钱文嫣的想法,觑着堂屋里摆得满满当当、没有落脚地的箱笼,程生蕤立时便了然于胸。
敢情这是他刚领着人出门,南院就派人把钱小五的家当搬过来了啊!
程生蕤气不打一处来,走到韩毓身边,压低声音怒斥道:“兄长老糊涂了?”
把这一口口的箱笼,从钱家运到北院,是唯恐没人知道钱小五在此吗?
汴京人的议论,他不在乎,反正过些时日他就会回西北的。
可钱小五当如何?她一个及笄的女娘,怎可让人说闲话!
“……”韩毓依旧不敢接这茬的。
程生蕤目光微沉,思索了须臾,吩咐道:“让父亲身边的福生把箱笼送回去,在钱家门口就说钱小五为父亲誊抄书稿,程家自会添置物拾,照顾好钱家小五的。”
韩毓连忙应下,正要再招呼杂工进来,程生蕤却让他出去等着。
堂屋中的声音小了许多,钱文嫣抻着脖子,却还是听得不真切,恨不得躲在屏风后偷听个够,偏又不敢,生怕郎君突然回来检查,被抓个正着。
程家小兄在说什么?
小娘子眨巴着眼睛,双手抵在书案前,企图带着它,一起偷听!
“在做什么?”
“……”糟糕!
钱文嫣心虚地看着她使劲手段,仍然纹丝不动的书案,安心地露出了一排小白牙,干笑道:“小五看书看久了,想活动活动身子骨。”
小娘子胡乱折腾了一通,面色倒是比在书阁中好了许多。
心中的邪火莫名散尽,程生蕤面上却还是装着严肃,指了指堂屋。
“十口箱笼,仅可留一。”
没有料想中的责骂,钱文嫣松了一口气,连忙捧起朴素无奇的汤婆子,乖巧道:“不必了,九哥为我准备的已经够啦!”
程生蕤瞥了一眼他少时用过的老古董,被小娘子葱白的手紧紧捧着,还没道出口的戏语哽在喉间,一时有些语塞。
这是从哪个旮旯角翻出来的!
他默默侧身,避开钱文嫣清澈的目光,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直视着虚空一点。
“里面的风车、灯球之物,确实无用。”
“衣物三箱子,可以挑些出来,留待备用。”
“软枕、锦被……不留。”
“笔墨册子也送回家。”
“还有一个带了锁的紫檀奁盒,你自己——”
“什么?!阿娘怎么把这个也送来了!”
程生蕤还没说完,一阵风拂过他,提着裙摆的小娘子便跑了出去。
“……”
跟在后面,程生蕤睨着正在检查紫檀奁盒有无折损的小娘子,脑中闪过了什么,他还没仔细琢磨,心底便泛起了阵阵酸涩。
这是什么东西?
有什么好宝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