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钱文嫣被潘氏从锦被中扶起,衣裙换好了,人还没清醒。洗面的巾子温温热热地敷在眼睛上,催着小娘子昏昏欲睡。
“奴奴还没好吗?”
苏漪疾步进来,看到倚靠在潘氏怀中打盹儿的小娘子,失笑地走上前,取下了她的面巾。
“第一日入学,可不能迟到。”
入学?钱文嫣的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地与苏漪四目相视。片刻,以为自己在做梦,又闭上了眼睛,放心睡下。
“……”
苏漪叹了一口气,又怜又爱地拥过小女儿,指尖轻点她的眉心,“奴奴,该起了。”
“嗯?阿娘?”钱文嫣不解地撑起眼皮。
“以前你不是说过,想要入学读书吗?”苏漪整理着小娘子额间的碎发,温声道。
入学读书?
对,是有这么一回事。
杏眸长睫上还挂着水雾,钱文嫣眨了眨,眼睛清明了几分,更加惑然道:“今日、入学?可——”
她是请求过长辈,允她随其他姊妹一同入钱家私学读书的。
但那都是七、八岁的事情啦!眼下她已及笄,两位姐姐也都完成课业,回到闺阁了!
现在读书?
她现在可不想读书了!
“阿娘一直记挂着此事,恰好寻了一位好夫子,便想着送奴奴入学。”苏漪温声说道。
拒绝的话哽在喉间,钱文嫣面露为难。
这么多年了,阿娘竟还记挂着她求学的心!
她!她!她!
她似乎还是能再上进一回的?
“夫子在何处?我这就去!”钱文嫣攥了攥小拳头,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小胸脯。
以她半晌可读完一册话本子的耐力,必定能让夫子喜欢,阿爹阿娘欣慰的!
苏漪确实欣慰,抚了抚小娘子的脑袋,“先用了朝食,阿娘再送你到程伯伯家。”
“程、伯、伯?”钱文嫣提着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对,到你程伯伯家。”苏漪笑着重复。
程伯伯何许人也?
当世儒宗,天下文士之楷模。
名下恩科弟子千百,各个将其奉若神明,却从无亲传子弟。
钱文嫣杏眼圆睁,以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欲言又止了半天,惊诧道:“奴、奴奴、可以跟着程伯伯读书了?”
以她多年拜读集贤堂小窗格话本子的书龄,可以拜儒林丈人为夫子了?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嘿嘿——
小娘子双颊红扑扑,浑身轻飘飘的,有些醺醺然了。
苏漪没想过小娘子这么敢想,再不好含糊其辞,直言道:“是你程家九哥,他近来得空,每日可陪你读些诗书。”
“……”程家九哥?
钱文嫣似是被抽走魂魄,未褪的羞涩还僵在面上,浑浑噩噩地怔坐着。
程家小兄,怎么会愿意陪她读书?
郎君抿唇不语,尽是厌烦的面容浮现在钱文嫣的眼前,她顿时便有些难过。
苏漪知道小娘子崇拜九郎的心,所以感受到莫名而来的失落,不免有些迷茫。
她软声问:“怎么不开心了?”
钱文嫣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奴奴?”苏漪又唤。
钱文嫣迟疑许久,鼓起了勇气,直视着母亲,说道:“阿娘,我不去。”
苏漪微怔了须臾,看着小娘子日渐清瘦,如同受不住严寒、萎靡败落的花骨朵,她狠着心肠,轻抚单薄的脊背,语气带着几分严肃。
“两家俱已应下此事,怎可言而无信?”
钱文嫣的嘴唇嗫嚅着,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只把自己逼得眼眶湿红。
她不知道程家小兄为何会应下此事,但却知道这桩差事会让他不开心,也许还会更讨厌她。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相见。
苏漪思忖着,又道:“昨儿你程家九哥特意送了蜜橘来,还说了要陪你读书的事情,眼下临时反悔,怕是会让人家误解,以为奴奴厌弃他。”
“阿娘,我没有此意。”钱文嫣焦急解释。
苏漪心中不舍,却还是没有退步,揉摸着小娘子的头发,“阿娘的好奴奴,听话。”
钱文嫣低下头,企图以沉默来回避此事,但在母亲温和又不失严肃的目光下,她渐渐又有些软弱。
在躲藏,和接受之间摇摆不定。
“阿娘,小五呢?”
外间传来兄长的声音,钱文嫣顿时如蒙大赦,眼睛眨巴着,直瞅门外的方向。
“等等。”苏漪隔着门应了一声,又看向小女儿,好言相劝,“你阿兄都来了,可不能再懒着不起了。”
苏漪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传入外间二人的耳中,钱如荟不自在地轻咳了几声,连忙领着程生蕤退回前厅。
屏风前,程生蕤目不斜移地端坐在暖榻上,专注品茶。
友人越是如此,钱如荟愈加忐忑。
程家九郎,丰神俊朗、文武双全,但心眼小。
从今日起,他家小五就要交到这位睚眦必报的郎君手中,也不知会不会记下小娘子贪睡迟起的账?不会责罚小五吧?!
钱如荟坐立难安,瞥了好几眼面无表情的男子,身体微微前倾,陪笑道:“我们小五昨日受了惊吓,想必是夜里恍惚难眠,才晚起了须臾,可不是故意轻慢你的。”
程生蕤神色淡漠,未置可否,心里却在腹诽。
他都说了,小女娘娇弱得很,更是惰怠惯了的,何必早早来钱家要人?
可偏偏圣人近臣、中书舍人程某非要以钱小五胆小体弱为由,软磨硬泡、威逼利诱,迫使他放下正事走这一趟。
结果?呵!
钱如荟笑得面色发僵,字正腔圆地慢声道:“小五没有上过学堂,若是有些失误,你尽可好好与她说道说道,小五身子弱,但很乖,特别听劝的!”
说道说道就是,可千万别打啊!
程生蕤眉梢微挑,觑着友人的眼神多了分兴味,但还是一言不发。
把安心许与别人,独留他一人糟心?
呵呵!有‘福’同享吧!
钱如荟得不到准话,一时也不敢多说,幽幽叹了一口气,走到茶案前,心不在焉地调制起茶膏。
程九郎这不冷不热的脾气,我家小五如何受得了?我要不要跟去呢?
二人沉默无言,屏风后却传来了几声啜泣,还伴着小娘子委屈到极点的抗议。
“阿兄,我不去,不去……”
以帕遮面,钱文嫣扑向了暖榻,伏趴在兄长膝上哭得期期艾艾,好不可怜。
黑沉的眸子遽然紧缩,程生蕤不可思议地盯着膝上的人,清瘦的小娘子并没有多少重量,却压着他不得喘息。
“奴奴?”茶案前,钱如荟举着茶筅,瞠目结舌地看着伤心欲绝的小娘子。
这声惊呼似是打破了什么禁制,程生蕤深深吸了一口气,但炉火旺盛,他还是莫名多了些烦躁。
钱文嫣听到熟悉的声音,愈发凄楚地抱着亲人的膝头,悲悲切切道:“阿兄,你最疼奴奴了,程家,程家——”
“奴奴!”跟在钱文嫣身后的苏漪,也从屏风后走出,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由捂唇。
程生蕤的眼皮又跳了一下,克制地攥着掌中的茶盏,压下左右情绪的酸楚。
酸楚什么?
他不得辨别,却清楚知道,他不喜、不喜他们的这声声‘奴奴’。
钱文嫣以为母亲是来劝阻,更是不管不顾,抱紧了唯一的依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执拗地表达心意。
“不管不管!奴奴不管!”
苏漪正要上前阻拦,目光与程生蕤相对,只见小辈面色微怔,遥望着她的神色恭敬有礼、颇有其父兄温良谦和的气度。她迟疑了一瞬,挥手斥退了身后的女使婆子。
正可以借此瞧一瞧扬州众人口中的程家小官人的本事。
苏漪如此想着,眼中带着无奈与慈色,淡淡笑了笑。
在母亲的眼神示意下,钱如荟也停下了脚步,默默扶额叹息。
程生蕤瞥了一眼决意置身事外的二人,暗暗咬了咬后槽牙,目不斜移放下茶盏,语气平平道:“你想如何?”
“自然是不去程——”
钱文嫣扬起脑袋,望向她可靠的‘兄长’。
只一眼,万物凝结成霜。
连小娘子垂在下睫的泪珠也忘了滴落,就这样呆呆挂着,一动不动仰视着她的、程家小兄。
褪去了青面獠牙面具,没有满面胡茬的,俊美无双的郎君。
“你?”钱文嫣腿脚发软,惊声又跌进了郎君的膝上。
四周静默须臾。
郎君紧实健硕的双腿蕴藏着力量,小手按在他的膝上,借了五六分力,后撤了几步,钱文嫣才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羞耻地认错。
“小五失礼在先,在此赔罪,你、程家小兄莫要生气。”
程生蕤垂下眸子,拂了拂膝上的褶皱,随手拿起矮几上的镂空竹制长茶匙,指向端端正正跪坐在地的小娘子。
“你不认我作夫子?”
茶匙轻触眉心,钱文嫣恍惚了许久,重重摇了摇头,“不、不是——”
程生蕤没有再等女娘的未尽之言,又道:“可知道即日起,辰时初刻至申时末,是你入学的时辰?”
“知道。”钱文嫣老老实实回答。
程生蕤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端起先生的身份,严苛道:“第一日且不罚你,但须把延误的时辰补上,方可散学。”
钱文嫣眼睛湿湿地瞅着他,欲言又止。
程生蕤:“有异议?”
有。
但成为夫子的程家小兄更凶了!她不敢说!
“没,没有。”钱文嫣心气全无地摇了摇头。
“去吧,一刻钟后随我出门。”程生蕤微微调息几许,站起身来。
“是。”钱文嫣恭敬答道。
苏漪和钱如荟瞅着面团般任人揉搓的小娘子,一时无言。
同时也莫名有些庆幸,他们请程家九郎来做的是夫子,而不是小五未来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