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里时,天幕已黑。好在城内夜灯辉煌,暖洋洋的,洗去了远途者的疲乏。他们如释重负的,相互挥别,沐浴在暖灯下,急切地往家中赶去。
程生蕤没有回到水开巷。
他抱着沉沉昏睡的钱文嫣,敲开了医馆的门。正在后院中品茗的白大夫,已照料钱文嫣许久了。听见药童来报,还以为是钱文嫣的病情有所反复,也来不及正冠,便急急忙忙地跑来。
“白先生。”
程生蕤抱着钱文嫣坐在椅子上,没有拘于礼数起身,颔首示意,恭敬地喊了一声。
“怎么把她带来了?她这是……”
白大夫看见歪在程生蕤怀中的小娘子,没由来地心惊了一下。冷静下来,注意到他们的风尘仆仆,猜测到几分。不再耽搁,坐在案桌上,替钱文嫣把脉。
在白大夫收起手,提笔写下药方。一直屏息沉默的程生蕤,理了理钱文嫣的袖口,出声问道。
“先生,她可还好?”
“受了些惊吓。我开了安神汤,你在夜里多注意着,让她安生地睡上一觉。”
程生蕤垂眸望着睡梦中的人,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白大夫把方子递给药童去抓药,看着程生蕤,抚着白须,温吞地开口道:“小女娘最近养得甚好,你是用了心的。”
程生蕤的眼睛泛起丝丝暖意,抚摸着钱文嫣的脊背,冷硬的身躯渐渐被贴在身上的温软暖热。
“是先生费心了。”
白大夫笑着摇了摇头,起身送他们出门。
程生蕤把钱文嫣托在臂上,紧紧抱在怀里。临走之际,他的脚步微微一顿,抬头望着面前的医者。
“先生,我们得来一枚苏合香丸,不知是真是假,还请鉴别一二。”
白大夫从程生蕤手中接过小瓷瓶,在案桌上铺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把香药倒在帕子上。看了几眼,又在鼻尖嗅了嗅,便把香药重新倒入瓷瓶中。
“虽说香料配比略有加强,但这确实是金如堂的苏合香药。”
程生蕤眸光微沉。
白大夫把香药还给程生蕤,郑重其事地开口嘱咐道:“这苏合香丸是有疏气解郁、通窍开闭之效。但药性霸道,并不适宜小女娘的体质。”
程生蕤蹙起眉头,声音略沉地问。
“若是,她服用了这枚香药,会如何?”
白大夫细想了一番,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心,连连摇着头。
“小女娘气血有亏,若是用了这枚药,恐怕会走散真气,轻则耗气损血,重则心力衰竭。”
环在钱文嫣身上的手臂慢慢收紧,程生蕤目光幽深冷沉地望着瓷瓶。半晌之后,他抱着钱文嫣,弯腰与白大夫鞠躬行了一礼,转身走入浓郁的夜色中,
……
回到家中,程生蕤并没有把钱文嫣放回床榻上。他不知疲倦的,抱着钱文嫣烧火、煮汤、煎药……
不愿意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片刻。
烧好热水,他单手抱着钱文嫣,端着面盆回到主屋。
把钱文嫣放在床榻上时,他静静地看着葱白色地袄子被细枝划了几道痕迹,长裙的膝盖处,也有些磨损。
程生蕤慢慢地捧起钱文嫣的双手,以温热的湿帕子轻轻擦拭着,掌心细嫩的皮肤上有几道划痕,应是被什么野草割破的。他挽起钱文嫣的衣袖,手肘处是一片刺目的青紫,还有几滴干了的血迹,许是摔倒时磕到了碎石。双脚上的伤痕累累,亦是触目惊心。
程生蕤一边动作轻柔地上药,一边忍不住想象着每一道伤口形成的缘由。他没有听说小娘子哭过,她是不是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含着泪忍下痛意,也没有在外人面前委屈哭闹。
他是不是,过于严厉了?
程生蕤一遍一遍地在心中揣摩着,钱文嫣是如何独自面对这些的,心隐隐发闷着,却还是控制不住一遍一遍地,想象着。恨不得,出现在他幻想中的世界里,出现在钱文嫣孤身无助的每一刻。
最后,程生蕤想起出门前,小娘子微微提着花染百褶裙,娉婷朝他走来的样子。被笑意压弯的眉眼,娇憨地望着他,期待着出城远行。
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夺走她?
程生蕤无声地冷笑着,把掌心的碎瓷片倾倒在一方白帕中,洗过手,仔仔细细地在钱文嫣的伤处上了药。
后半夜,钱文嫣睡得极不踏实,时不时低低呜咽着,似有梦魇之症。
程生蕤一直守在钱文嫣的床边,听见动静,便端来熬煮好的安神药,低声轻唤着她。
钱文嫣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底还有在梦中没有散去的惧色,她目光虚虚地落在程生蕤的身上,瞳仁渐渐聚焦,认出来面前之人。
“程家小兄?”钱文嫣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极了迷失方向的旅人,充满着浓浓的疲乏与迷茫。
程生蕤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察觉有异样,略略松了一口气。扶起钱文嫣坐了起来,掩了掩被子,程生蕤目光柔和地望着她的眼睛。
“是我,我们回家了。”
钱文嫣的眼睛迟缓地眨了几下,倏然像是意识到什么,浑身僵硬地左右一看,映入眼帘熟悉的陈设,让她莫名呆怔住。
程生蕤的心被什么狠狠一抽,俯身上前,双手摩挲着钱文嫣的双臂。
“我在这里,都没事了。”
温暖的双手与耳边传入的声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钱文嫣的眸光动了动,神智逐渐清明,僵硬的身体也松懈下来了。
钱文嫣的指尖动了动,轻轻扣住了程生蕤的衣襟,眼睛泛起丝丝薄雾,声音还是沙哑着,却少了迷茫,充斥着满满的委屈。
“程家小兄?”
“我在。”
程生蕤捧起钱文嫣的双颊,摩挲着指下冰凉的皮肤,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睛。
钱文嫣再次听见这句话,瘪了瘪嘴,吸了一下有些发酸的鼻子。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确信自己,没有被遗落在,那处荒凉的角落中。
“我没有哭……”好痛,也没有哭。
程生蕤的眼睛闪了闪,心中闷窒的感觉愈发强烈。看着钱文嫣清澈的眼睛,纯净如洗,程生蕤不受控制的,被缠绕在心头的丝丝缕缕的情愫牵引着,低头在钱文嫣的眉眼间印下一连串的轻吻。
在程生蕤从未有过的亲昵的举动中,钱文嫣诧异地微微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心脏怦然跳动着,一声比一声强烈。
“你……噜……”
钱文嫣正要开口,兴许是太激动了,竟然发出了猪崽嚎叫的声音。钱文嫣与程生蕤四目交接,在一片安静中,钱文嫣血气上涌,如同被蒸煮过一样,面色通红地几欲滴出血来。
在钱文嫣咬着牙,连头顶要快冒出热烟之下,程生蕤勾着唇角,胸口震颤着,闷笑不止。
钱文嫣的表情更加扭曲了,羞愤交加,也顾不得其他,歪头就在程生蕤的大拇指上啃了一大口。
程生蕤没有感到多少痛意,但看着钱文嫣不痛快的模样,也只有配合着,出声讨饶。
“我看见你欢喜得很,便笑了几声,并无取笑之意的。你且放了我吧,太疼了。”
钱文嫣并不怎么相信程生蕤的说辞,但还是依言松开了牙。瞥了一眼程生蕤的手指,仅仅留下了几个浅浅的牙印。她没过瘾的,又磨了磨后槽牙,心头有些气恼自己不争气。
至于是,不争气自己发出怪声得多,还是不争气自己耳根子软得多,她也分辨不清,但就是挺生气的。
程生蕤见状,默了一瞬,有些笨拙的,把自己的大拇指贴在钱文嫣的唇上。绵软的触感让他的心跳乱了几拍,程生蕤不自在地垂下眼眸,声线低沉地开口。
“我是诓你的,并不疼的。”
钱文嫣愣愣地看着堵在嘴上的手指,不知怎么的,背脊有些温温痒痒的,浑身没有什么力气。
她撅起嘴,把贴着她的大拇指挪开,不怎么敢看对方的眼睛,声音弱弱地说。
“不咬了,磕得牙疼,又不好吃……”
“啊?”
程生蕤心中空空的,没有其他想法,还是同样笨拙的,收回被嫌弃的手。双手移开以后,理智稍稍有些回笼,他才察觉到自己,都做了什么蠢笨之举。耳尖热热的,程生蕤眼睛飘忽了片刻,看见了几乎要被他遗忘的安神汤。程生蕤的视线拘谨地落在瓷碗上,把汤药递给钱文嫣。
“这是安神汤。”
“哦。”
钱文嫣接过汤药,眼睛不敢不乱移动,低着头,默默无语地喝着。待钱文嫣喝完安神汤,程生蕤把碗收回,又扶着她躺下。
睡意袭来,钱文嫣视线有些模糊,意识也越来越空泛。但她在察觉到身边的人要起身离开的瞬间,还是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了对方。
“我害怕……有,有大虫……它要吃掉我了……”
程生蕤看着扣着衣袖的小手,力气微弱的,他分明可以不费吹飞之力,便足以挣脱。但他,却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无力挣扎。
程生蕤摸了摸钱文嫣的头发,以轻如羽毛的音量,低喃着。
“别怕,我不走,我一直都在。”
……
程生蕤看着依偎在怀中熟睡的小娘子,也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意识飘远前,他突然在心头暗想着。
他们,这般交颈而卧,并不太妥当。若是……若是日后她忆起往事,不愿意……不愿意?怎么会呢?
有玉佩为证,我是她的程家小兄,我们本该是彼此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