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醒了吗?今天的聚会有点儿问题,不是不请你的意思,我听到了一个消息,好像周郁青回来了,我就觉得……是不是有点尴尬。其实原本我也不知道他要来,正好今天在林卓家看见他了,林卓那人你也知道,说话不过脑子,可能也是他根本不知道你向他表白那事儿,当着他爸妈的面儿就直接说咱们今天聚会的事情,两家叔叔阿姨都在,你说我也不好意思拒绝是吧。所以,你看这事儿……小周,你在听吗?”
“我在听。”周衍将电话拿到耳边,撑着胳膊坐起来,迷迷糊糊间大约听懂了他的意思,然后才带着睡意回了一声:“我会去,没什么尴尬的。”
电话那边的江白一明显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声音都带了些许快意:“其实也没什么,都四五年了,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谁还记得啊,你也轻松些,准备身干净衣裳,下午我接你去。”
电话挂断,屏幕重新回到屏保的位置上,在白色的时间和晴朗的天气后面,是一棵开满了花朵的结香树。
细长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文字退去,换作规格严谨的九个圆圈,背景的光线变暗,他的目光却始终离不开。嘴角浅浅弯起一个弧度,周衍终于舍得放下他的手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带着清晨的朝气,齿间不自主地溢出动静,然后又重重地倒在床上。
早起真难。
外面的天早已大亮,周衍一边刷着牙,一边拿着手机看对面发来的视频笑话,带着满嘴泡沫仍忍不住笑出声来。漱了口,粗略地擦去手上的水渍,然后才开始回对面的消息:“你还没和林卓说咱们早就在一起了吗?”
对面停顿了一下,然后回:“你和江白一说了吗?”
“我也没有。”
“那你决定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今天?”
靠着浴室冰冷的墙壁,周衍的心却如同暖着一个小火炉,他微微思索了下,然后发:“还是算了,江白一那个大惊小怪的性子,怕不是要闹得天下大乱。”
“好的,绝对遵命。”文字信息之后,一段三秒的语音也随后过来,他的声音轻缓低沉,却又分外的好听:“我的地下男友,我永远爱你。”
周衍回:“周郁青,我也爱你,永远。”
聊天结束,手机重新黑屏,再打开时,周衍看着那上面的时间,白色规整的字体仿佛有些熟悉,年份的痕迹浅薄。原来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里时光回转,那串数字消减,回忆牵着他来到那个夏天,好像一切都历历在目。
那是一所开在镇子里的普通高中,校园不大,花草繁盛,镇子里几乎所有的高中生都在这里上学,和别的学校没什么不同,精神上五花八门,学习上良莠不齐。
周郁青是那个良,周衍是那个莠。
和镇子里其他的孩子不同,好像从标准学霸模子里刻出来的周郁青从不与他们玩闹,自小孤僻安静的性子让他与这帮同龄皮孩子们格格不入,优异的成绩和刻苦的学习态度却叫他成为了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所以渐渐的,周郁青成为了孩子们的“公敌”。
周衍与周郁青两家只有一墙之隔,还是个矮矮的半墙,经常看见周郁青背着个大大的书包回家,进屋后坐到窗前的桌子旁就开始学习。然后不一会儿,又看见周衍拎着个轻飘飘的兜子,跑进院子里就顺着半开的窗子扔进他的“书包”,然后立马调转方向,又蹦哒着跑了出去。
这么大的反差叫从小淘气的周衍始终活在周郁青的阴影之下,他是父母口中连周郁青头发丝儿都永远比不过的那个,以至于从小学起,周衍就视周郁青为天敌,并在之后,逐渐拉起了反周郁青联盟,成为打响“反抗周郁青战役”的第一人。
只可惜,“反抗周郁青战役”持续了六七年,至今,仍无胜绩。
“所以,我们要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取长补短,亡羊补牢。”周衍撸着袖子,站在荒地砖堆上训话:“记住我们的原则!牢记我们的使命!呼喊我们的口号!势必打倒周郁青,还我们休息日耳根自由!”
领导者激情昂扬,气势汹汹,一呼……七八个应。他伸手示意安静,继续他的演讲:“但在行动过程中,我们要记住几个不要。第一、不要动手打他,那家伙力气大、个子高,我们联手都讨不到多大的便宜,他还会和家长告状说我们群殴;第二、不能撕他的作业,他能通宵补齐,爸妈们又会说他学习刻苦、废寝忘食;第三、不能偷他的东西或是毁坏他的东西,他能告状,爸妈们信他的几率更大一些,咱们根本赚不到他的便宜。”
几个“不要”说完,明显感觉到方才熊熊燃烧的火焰被接连几盆冷水扑灭,林卓皱着眉头忍不住举手:“那怎么办,咱们还能有什么法子能治他。”
江白一也说:“可不,要想让他变成一个坏孩子,就是抽烟喝酒打架早恋,咱们不能打他,烟和酒咱们也不能塞到他嘴里,早恋就更难了,总不能扮成个姑娘去勾搭他吧。”
这一伙儿都是男孩子,几个少年哈哈大笑。
这时杜安又插了句嘴:“对了,不是有人给江白一写情书吗?那个姑娘怎么样了,我听说长得很可爱。”
“有人给江白一写情书?”
“谁啊谁啊。”
“情书哪儿呢?给我们看看呗。”
……
少年们很快忘了自己的“大计”,都围住江白一问他的八卦,本就略有些腼腆的男孩儿此刻面上带着明显的羞涩,捂着书包左扭右扭,使劲儿避开那些伸向他书包的手,好不容易躲出包围圈后,见着这帮人又要嘻嘻哈哈地围上来,他赶忙提了提书包带,然后转身,拔腿就跑。这帮少年们纷纷追上。
砖堆上的周衍本还占着视线高这一优势没往前挤,可等着这一众人乌泱泱地跑开,他才想着下砖堆追去。
“等等我——”这话还没说完,周衍一个不稳就从砖堆上摔了下来,本想强撑着稳住身形,却意外将脚夹进了砖石的缝隙中,一时间天旋地转,胳膊后背都磕在坚硬的棱角上,滚下来后左脚扭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钻心的疼痛袭来,一时间只觉得身上其他的地方都失去了知觉。
“啊——救命——我的脚——”
疼得五官皱到一起,周衍几乎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连同冷汗一起落下。这时,他模糊中瞧见一个身影飞快地跑过来,他没看清那是江白一还是林卓,只看见那人放下一个什么东西,接着帮他搬开了夹住脚的红砖,小心翼翼地抬出了他的腿。
周衍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校服衣角,然后看见了绣在袖口的名字:周郁青。
这英雄救美的情节确实老套,趴在周郁青背上的周衍,总有种极其别扭的感觉,尤其是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接受敌人的好,可脚踝传来的疼痛却叫他不得不忍住抽泣,向着周郁青投来的示好点头接受。
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帮人早跑了,总不能叫他爬回去吧。周衍吸了吸鼻涕,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慷慨激昂说要斗倒我的时候。”周郁青声音不急不缓,周衍却听出了些许怨气,他不由得抓住了周郁青的校服,怕他一个不顺心把自己扔下去。
幸好周郁青是个好人,他将周衍背到了镇上的诊所,还帮他借诊所的电话打给了家里。
周郁青看着这边的周衍:“没有,他没欺负我,就是从砖堆上摔下来了,好像脚扭了,我把他背到诊所这里,但是我没来得及给我爸送饭……好,那我在这等着。”
看着周郁青挂了电话,走过来坐到他身边,周衍在尴尬之中终于升起了一丝愧疚,只是年轻气盛的他唯一的动作就是扭过头去。只可惜,不争气的肚子在此刻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真尴尬。周衍尽力叫自己看着一旁的暖气管子,这管子真管子啊。
在他还努力扯着自己的脖子往另一旁看时,腿上就被放了一个什么东西。周衍终于回头,发现是周郁青一直拿着的饭盒。
“你吃吧,这是给我爸送的,反正现在也送不成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周衍一摸,果然是热着的。但现在的周衍仍旧别扭着,他将饭盒推回去,自以为硬气地说:“我不饿。”
“你又不是没吃过我家的饭,装什么。”
周衍确实吃过他家的饭,那时他和周郁青还是九十九和一百分的差距,两人同班又是同桌,每天由一个家长送去,又由一个家长接回,吃饭在一家吃,作业也在一起做。可后来,九十九和一百的差距,变成了八十和一百的差距,又变成七十和一百的差距……然后慢慢的,周衍就和周郁青渐行渐远。
但其实,没有人比对方更了解自己。周郁青知道周衍的坏心思,周衍也知道周郁青的装样子,所以每次周衍对付他,周郁青总能有个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击,于是兜兜转转多年,周衍几乎没赚到多少便宜。
两人早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可饭盒打开,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简单的烧茄子盖在厚厚的米饭上,汁水浸泡米粒,似乎又将他拉回了多年以前,又看到了两个个子一样高的小孩子趴在饭碗里狼吞虎咽的样子。
已经是下午了,周衍还没吃饭,他鼻子有些酸,也不客气地接过饭盒和勺子,就这么吃了起来。
“江姨中午没叫你回家吃饭啊。”
周郁青可能只是寒暄一下,他面上都没有一点儿情绪上的变化,可周衍还是低了头,小声地说了句“没有”。
正好这时前面高血压的大姨离开,终于轮到他们,周衍抬着腿蹦过去,年纪大的老大夫先是低着头从眼镜上边看了看他,问他什么问题,然后才起身挪到桌子另一边,看他撸起裤脚露出的脚踝。
看上去挺严重,一圈都磨破了皮,青紫之中似乎还有点儿肿,老大夫按按敲敲,问着周衍疼不疼,弄得周衍又掉出了几个可怜兮兮的泪花儿。就在这时,他突然被人揽进了怀里。周郁青紧紧抱着他,抓着他的两个手腕,配合着他的姿势俯下身,周郁青的呼吸就在周衍的耳边,一去一回,缓缓悠长,像风来了又去,一吐一吸间吹得周衍的鬓角微微颤动,轻拂过耳边的皮肤,竟弄得他浑身痒痒的。
周衍答着大夫的话,思绪却在不知不觉中分出去了一半。脑子里有些白,周衍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感觉今年的夏天真热,骄阳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