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拂仙楼外,崔时清还没消气,暗戳戳地想了千百种置赵晟真于死地的阴损招数,只等着借机用上一遍。
一名小乞儿掠过护卫膝下,刚要冲上来便被抓住,剧烈挣扎着。
“长命缕娘子可识得?娘子、娘子!”
崔时清一脚已踏上车凳,随意扫了眼小乞儿,刚收回视线,浑身徒然一顿。
黑瘦脏污的小手中抓着的长命缕是由五色丝绳编织,下边缀着一颗玉珠子。
她快步走到小乞儿面前,夺过长命缕,翻看玉珠表面,直到‘昶’字映入眼中,寒意自心底直冲脑后,让崔时清眼前黑了一瞬。
这条长命缕是李昶祖母离世前留下的,他一直随身带着,直到手绳断裂以后便收在荷袋中,也未曾离身片刻。
“你从何处得来的!”崔时清揪着小乞儿的衣襟,一个脏兮兮的馒头随之落了地。
小乞儿顾不得害怕,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的馒头,挣脱不得,便急忙举起抓着信纸的手,慌声道:“是一位郎君给我的,他让我把长命缕与书信送与娘子。”
“他人呢?!”崔时清紧紧攥着小乞儿不松手。
小乞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猛地扭头指着不远处,但巷口已空无一人,意识到这一点,他可怜兮兮地仰头望着面前如仙女的贵人,全身颤抖着。
崔时清深吸了一口气,拿来信纸,便把小乞儿扔到侍卫怀中。
【一炷香内,城南三里坡土地庙,独身前来。】
她握着染血的纸张,把信与长命缕递与护卫队长,目视城南方向。
“来者不善,县主绝不可去!”
是啊,来者不善。但只有一炷香,她没有时间犹豫。
崔时清抓着小竹笛,咬牙抢过了侍卫的马匹,翻身而上,看着脚下众人。
“把信送到李宅,再派人回府调集人手,也是一炷香,如我没有离开土地庙,便带人杀进来!”
崔时清说罢,低喝一声,打马奔走。
“主子!主子把奴婢带上吧!”玄鱼提着裙子跟在后面追着。
“怎么办?!”抱着小乞儿的侍卫惊疑不定地看着队长。
“怎么办!听县主的!”侍卫队长一把拦住玄鱼,指着其中两人,“把她和小乞儿都带回府,禀报国公爷!你拿着信物去李宅,确认李家郎君在不在府中!”
侍卫队长握紧了腰间长刀,目露寒芒道:“其余人随我出城!”
*
土地庙偏离官道,早已荒废。也是许多年前与长辈来此赏景时,崔时清才知道这里还藏着一间破庙。
威胁她来此的人是旧识,否则不会知道长命缕对李昶的重要性,更不会断定她可以在一炷香内找到此处。
李昶真的被挟持了?
崔时清有些怀疑,但这么短的时间内,无法确认李昶安全的情况下,她做不到心存侥幸,拿至交的性命来赌一个可能。
扯下马上的长刀,颠了颠,五指握紧了刀柄,崔时清目光坚毅地走入庙中。
土地庙破旧败落,在斜阳的映照下,从梁顶垂下的幢幡跳跃着如雾尘灰。随着清风拂动,蜕皮残破的神像时隐时现,金黄的日光亦跃然闪动于佛龛之上,被人遗忘的地仙在此显现出牠肃穆又庄严的神性。
长刀划破幢幡,布帛落地之刻,沉闷的闭门声同时于身后响起,崔时清倏然举刀回身,在几缕光线和扬起的雾蒙中,她微微眯着眼。
面前之人佝偻着脊背,不合身的袍衫空荡荡地挂在瘦削的身体上,如同干尸枯骨,眼神只剩空洞的恶意。
这是、王重罗?
望着这双憎恨阴鸷的眼睛,崔时清的面上不由划过了一丝疑惑。
“嗬嗬嗬——”认不出我吗?
王重罗死死盯着崔时清,眼底闪动着凶残的恨意,暴戾地拖着还在挣扎的麻袋,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神像前,靠在供奉桌支撑着油尽灯枯的身体。
崔时清余光瞥着麻袋里的人,轻声道:“王重罗。”
这一身叫唤让他陷入癫狂,一手举刀、一手攥着麻袋,冲向崔时清怒吼着。
“嗬!”不是、他不是!世间已无王重罗!已无!
他的舌头呢?吴成辉也太邪性了吧!
崔时清看着黑洞洞的嘴巴,在心底暗骂了一声,以尽可能温和的口吻,边说边靠近他。
“你找我,是想回家吗?我可以帮你呀,毕竟你我也是旧识,我会——”
王重罗却似被激怒,顿然举刀捅入麻袋中,伴随一个痛苦的闷叫声,崔时清的眼睛布满了红丝,呵斥道。
“狗东西!你怎敢!”
崔时清握着刀就要冲上前,王重罗却突然恢复了理智,掐着麻袋之人的脖子,把刀尖对准他,硬生生逼退了崔时清。
“等等,不要、不要再动手了。”崔时清扔下了长刀,躬着身近乎卑微地说道,“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的,放了他吧。”
“嗬嗬嗬嗬!”我要你死!千刀万剐!尝尽我所受的耻辱!
崔时清的眼角落下了泪,痛苦又脆弱地望着王重罗,“我是跋扈恶毒,也从未伤害过你呀!”
王重罗目光幽幽地盯着她,看着高高在上的人啜泣无助的样子,心底生出了一丝快意。
“我真的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我们有过争执、斗过嘴,但不至于有深仇大恨啊!”
“嗬!”王重罗无处发泄地怒吼着。
你怎么能不知道!怎么能!若非你的存在,他怎么会抛下我!
崔时清捂着心口哽咽道:“这样吧,你有什么恨意都写在幢幡上、写在地上,你告诉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哪怕要杀了我,也让我死得明白!”
王重罗提着刀尖在地上划出几个字。
【纪、你该死!】
“你不同意我和纪危舟的婚事?我阿爹阿娘也不同意的!我们本就成不了婚!你根本无须为了此事,一再暗害于我。”崔时清泣声道。
王重罗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施力,四肢因过度用力而颤动打摆,险些连刀都握不住。
【成不了?】
“成不了了,取消了婚事,我便要回清河郡,再也不来京都这个伤心地了。”崔时清攥着小竹笛,不时以手背拭泪。
成不了?怎会成不了了?
不行!要成!要成!
要在成婚之日,杀了她、杀了他!
王重罗翕动着唇瓣,神志不清地发出混乱的气音、或重或长。
“咻——”
银针射出,正中王重罗的左眼,伴着一声凌厉的惨叫,崔时清捡起长刀冲上去砍断了他举刀的手臂,一脚踢倒他。
“你要杀了谁!要杀了谁!狗东西!”
双手抬起长刀,正要剁了王重罗的脑袋,一阵浓灰扬起,崔时清捂着眼睛被逼得后退了几步。
哪怕断了一手、又折损了一只眼睛,王重罗却重新爬了起来,像是地狱出来的恶鬼,浑身血污地抓住逃窜的女子,猛力摔在地上。
形势骤然反转。
崔时清正要挣扎闪躲,却被王重罗压制在身下,脖颈一紧,窒息感随之而来。
她拼命挣扎、却敌不过疯子的力量。
“我、会、杀——”
崔时清竭力挣扎、反抗着,但眼前狰狞的丑脸却逐渐模糊,她的四肢也慢慢变得虚软,一道白光笼罩着她,崔时清遗憾地想。
只剩十日,她不该犹豫的。
拽着小竹笛,崔时清无力地阖上了双眼,下一瞬空气却汹涌地漫入心肺,把她呛得直咳嗽。
“软软!”
被熟悉的气息所包裹着,崔时清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费了许多气力,才抖落眼底的泪液,看清了纪危舟的面容。
“你来了?”她瘪了瘪嘴,委屈地被拥入怀中。
“我来了,不怕、不怕。”纪危舟轻啄她的发顶,低声重复着,自己却害怕得无所适从,心口阵阵钝痛着。
缓了片刻,崔时清敲了敲他的腰腹,看向被侍卫松开的麻袋里惊恐万状的老翁。
侍卫队长令人把老翁抱上马车,运回城中医治,又看着角落中奄奄一息的疯子,一时有些头疼。
“扶我起来。”缓过劲来,崔时清哑声道。
纪危舟抿着唇,扶着她走到了王重罗身边,眸色晦暗地望着脚边之人。
“你们都出去。”崔时清伸出手,扫了一眼侍卫队长。
“是。”贼人被斩断双手,没有了抵抗之力。侍卫队长欣然应下,把佩刀奉上,便退至土地庙外,只等县主娘娘清算完这笔账,启程回府,交牌子下工。
土地庙再次恢复了沉静。
王重罗忘却了痛楚,怔怔然地看着许久不见的挚友。
他本以为他们二人会携手在这世上创立不世功勋,受万民敬仰,立足于庙堂之高。
但是,从何时起呢?他们离心背义,及至如今刀剑相对的局面。
哦、是她!
王重罗的眼珠子迟钝地转了转,阴毒地看着本该消失于世间的女子。
她怎么还能活着?要杀了她!
王重罗扯动着狰狞的脸,在地上扭动挣扎着,想要再次握起刀剑,拉着崔时清同入地府。
崔时清没有错过他眼底的杀意,冷笑着看向了纪危舟,“为什么不杀了他?”
王重罗恍惚了一阵,也不禁望向了纪危舟,眼底是期待的异彩,“嗬。”杀了我吧!我太痛苦了!
纪危舟揽紧了怀中的人,垂眸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舍不得?”崔时清忽然想起孤山上的一幕,更加恶劣地冷笑道,“难不成你还想当菩萨?普度众生、劝人放下屠刀?”
王重罗的眼里也困惑了须臾,随之再次燃起恨火,冲着纪危舟低吼着。
“他不想被超度呢!”
崔时清推开纪危舟,下一瞬血溅而起,把她的衣裙都染得腥臭恶心。及至王重罗没了生息,她扬着下颌,斜乜着纪危舟的眼睛,伸出沾了血色的指尖,残忍地问道。
“你还要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