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蓉被推的倒退几步,踩到泥地里,脚下一滑。
幸而身后有人将她扶住。
惊慌中还没回头,便听身后一声低呵:“景洺!”
抬眼看去,正是门那边的男子。
他本就是紧绷着张脸,如此严厉地看过来,骄纵如杜景洺也是一哆嗦,怯弱的收了手。
男子大跨步走过来,对苏蓉躬身作揖:“小妹不懂礼数,冒犯了苏姑娘,望姑娘莫怪。”
这么大个的威武男人特意来给她弯腰,苏蓉被这阵势虎的退了半步:“不、不用。”
男子挺身抬头,苏蓉看他抬头的一瞬间,麦色的皮肤和高挺的鼻梁与记忆里某个角落的人物重合,她骤然想起来,惊喜道:“小河哥哥!”
杜景河尚未开口,杜景洺先跳出来:“什么小河哥哥!这是我三哥哥!”
杜景河再次斥责她一声,杜景洺气的直跺脚,在她哥哥面前叫嚷着。
“又说我又说我!你们都只说我!既然这么向着她,就把她养着当妹妹好了!”
说着竟哭出来,捂着脸跑了。
杜景河双眉间蹙起的川字更深,想追又不能把苏蓉撇在此处,又作揖道:“苏姑娘莫怪。”
记忆中那个带她上树掏鸟蛋的男孩已经变成了如今这样疏离的模样,尴尬后知后觉的涌上来。
苏蓉干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
他又是一揖,起身时看了眼杜景洺跑远去的方向,对苏蓉说:“在下先告辞了。”
却是要往反方向,他方才来的那扇小门去。
苏蓉心知他放心不下幼妹,说着:“我等下去找寿光县主。”
杜景洺点头,似是犹豫后才说:“微……在下记得姑娘幼时常与小妹一同玩耍。”
提起这个苏蓉也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这么幼时一块长大的情谊长大成了这个样子,她挠挠脸:“是……不过,现下见面少了。”
他略一颔首,还想说些什么,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是说:“姑娘尽兴,在下先告辞了。”
苏蓉有些遗憾,但她与杜景河已是七年未见。七年的时光那个上树掏鸟蛋的顽童已经成了京都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她险些没认出他,想叙旧已是不知从何说起。
苏蓉望着他消失方向的那扇门,怅然所失的叹出一口气,喃喃道:“小河哥哥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那位就是杜小将军吗?”一个柔柔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苏蓉转头看去,是周向烛。
经上次小巷子一事,苏蓉算是把她记住了。
偏偏苏卿还要她带着周向烛一块过来,真是郁闷死了。
“别跟着我。”
被她冷脸呵斥,避如蛇蝎。
周向烛的脸面也有些挂不住,抚了下鬓边碎发,她轻声解释。
“方才听见苏姑娘似是在与人争执,既是无事,我便不打搅了。”
“等等!”刚抬起脚,苏蓉又浇筑她。
周向烛回头:“什么?”
周向烛的样貌并不算出彩,却有种别样的气质,恬淡静雅。
就像秋雨过后,沾了雨珠的白色小花。
男子或许都会喜欢这样安静的女子。
苏蓉的心头又涌上一股酸味。
“我云起说,你曾帮过他?”
她质问。
周向烛略一沉思,却问:“不知云起是哪位?”
苏蓉也是一愣,接着皱起眉毛,怒问:“你居然……哦,”她忽然想起来“他本名叫钟易川。”
听到这个名字周向烛只觉得手腕隐隐作痛,即刻明白了前因后果。
长公主膝下的三姑娘,瞧上了那个举止怪异的公子。
周向烛回想起那人,这个叫钟易川的。
“苏姑娘说的是落水时救人的那位公子?”
提到此事,苏蓉忍不住生出怨怼,闷声答:“对。”
她不动神色地打量一眼苏蓉:“我不记得我与那位公子以前见过。”
她是真不记得了。
钟易川此人,乍一见是位正人君子,但却是一身逆骨,那日拧着她手腕时阴鸷的眼神,至今想来还觉得心惊。
“没见过?”苏蓉则狐疑的看着她,显然不相信“你再想想。”
周向烛沉思片刻,摇摇头。
钟易川容貌不俗,若是见过,定不会遗忘。
她如实回答:“我幼时与父母居在江南,于豆蔻之年移居至京都,想必认错……”
“你生在江南?”苏蓉打断她“那必然不会错,云起也是江南人。”
周向烛哑了,她原本是为自己开脱,却成了自证。
谁知道那颠人也是江南的?这官话说的太好了,一点儿江南口音都没有。
“这……可我未曾见过这位钟公子,江南也并无姓钟的大家。”周向烛已经无从辩驳了,实话实说。
苏蓉将信将疑,盯着她的脸瞧,似乎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周向烛苦笑:“却然不记得了,姑娘若对那位公子有意,不若直接去问他?”
苏蓉面颊一红,嘴硬道:“他算什么东西,你再胡说当心本姑娘撕烂你的嘴。”
恰此时一阵悠扬的钟声自远处传来。
“宴席马上就要开始,向烛先行告辞。”
路转溪桥,抬首就见坡上一栋三层阁楼,楼下凉台回廊,再远处是被山坡遮挡了大半的枫林,纵使如此自露出的边角已可以窥见金秋十月的美景。
苏蓉远远就见楼阁下许多人,有男有女,或席地而坐三两相聚品茗交谈,或是站在阁楼边缘眺望远处侃侃而谈,最瞩目的当凉亭里的几个人高谈阔论的朗朗笑声传至苏蓉这边。
被簇拥在最中的正是太子沈穆庭以及其胞弟六皇子沈穆诚,另有许多熟面孔,相国家的二姑娘、鸿胪寺卿周大人家的三姑娘、还有些公子哥们,苏蓉一眼看见的是站在沈穆庭身侧的钟易川。
见他在此,苏蓉不由加快了步伐,恰巧钟易川也看过来。
苏蓉往那边走,脑中忽然想起周向烛方才说的话。
他算什么,轮得到本姑娘对他有意?
脚步一转,往沈穆庭的另一边去。
苏穆庭正听人说着山中鬼神之事,听的入迷,忽觉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回头看去。
“蓉儿也来了?”
皇城是苏蓉母亲的娘家,再之有张皇后与沈月兰的关系,苏蓉幼年还曾在皇城小住过一段时日。
“许久不见,穆庭哥哥越发英明神武了。”
站在所有人的注视里,她刻意把嗓音挤出娇滴滴的动静,暗中关注着钟易川。
遭人喂药,险些死在平康坊的沈穆庭:“蓉儿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愈发精进了。”
苏蓉满脑子都是周向烛刚才说的话,这才正眼看了沈穆庭一眼。
他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沈穆庭身体羸弱,多跑几步路都要喘不动气。
十岁往前都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
苏蓉干笑道:“穆庭哥哥又生病了?”
这句话也忒不中听了,沈穆庭没答。
“听闻中秋夜里游灯,你落水了?”
笑着转移话题。
说到此苏蓉忍不住看了钟易川一眼。
“对啊。”
沈穆庭自然也听说了钟易川救了另一位姑娘的事儿。
看了两人一眼,察觉到什么。
太子笑而不语。
场面上无人接话便冷清下来,有一人见此就打起了圆场。
笑道:“改日定叫云起兄给苏三姑娘好好赔罪!”
苏蓉瘪瘪嘴。
这位苏姑娘其母是阖裕长公主,听闻长公主年轻是貌美过人,险些邦国太子求去做妃。
其父苏敬宪,虽只领了一个太子太傅的虚职,当年可是贡士中的会元,红袍少年郎及第游街,多少少女凭阑眺望,硕果鲜花掷了满街。
这位三姑娘虽尚且年幼,脸颊上有些婴儿肥,但眉眼五官已经可见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明媚艳丽的长相定不输其母。
悄悄打量着苏蓉的众人,心中对那位凭空冒出来的苏四姑娘也愈发好奇。
不明白这般如花美眷,怎会另立太子妃,难不成那位四姑娘更有过人之处?
“我说怎么不见人,原来都在这里,也没人搭理我。”
来者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面容更显稚气,一双眼眸干净明亮。
忽而一阵凉风吹来,沈穆庭咳了几声,才说:“六弟来得好晚。”
六皇子沈穆诚,张皇后亲子,今年不过十二岁,身量还未拔高,比苏蓉还稍矮半个头。
苏蓉拿手在他头顶上笔画了一下:“小六似乎又长高了。”
沈穆庭与苏蓉厮混着长大,比之亲兄弟沈穆庭更亲厚,拍了她的手:“以后肯定要比你高更多。”
苏蓉对他做了个鬼脸,转头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太子:“四妹妹叫我带来的,她说这些日子不得功夫,就不来了。”
沈穆庭接过抖开看来,绣的是并蒂莲花。
在旁围观的众人纷纷凑趣讨巧,或赞绣工或赞心意,惹得原本觉着就是普通帕子的苏蓉也伸头看一眼。
“苏四姑娘心灵手巧,定是位贤妻良母。”这声音几乎是贴着苏蓉的耳朵说的,苏蓉回头看去,果然说周向烛。
她捏着帕子,说话细声细气,眉目清婉的小家碧玉模样叫沈穆庭多看一眼。
沈穆庭收回打量她的目光,将帕子随手塞进怀里:“蓉儿又带来了位新客人?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苏蓉正在想着怎么哪儿都有她,还没开口,先听周向烛柔声道:“见过太子殿下,小女姓周,名向烛。”
“哦?”朝中百官,姓周的就那么几个,端详周向烛的面貌便猜道“可是周忠周大人家的小姐?
周向烛头低的更深:“那是我伯父。”
周忠,御史大夫,既不是他的人,也不是张皇后的人。
他只是含笑看这这个女子,果然看她也抬头偷偷看过来,察觉到沈穆庭的目光时有慌忙低头。
他似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再等周向烛抬头,他已转过身照旧跟其他人说话了。
一旁的与人攀谈的大皇子沈穆诚倒是多看她一眼,眼神中别有深意。
苏蓉在这几人眉来眼去时就退出人群,走前还不忘扫一眼娇滴滴的周向烛,翻个白眼走了。
转身,险些撞上一个人,抬眼看去是杜景河。
“小河哥哥。”
杜景河带了几分笑意略略颔首。
杜景洺正站着她三哥哥的身边,见苏蓉就呛,扯着杜景河的胳膊:“这是我哥哥,你乱喊什么。”
“景洺,不得无礼。”杜景河低呵一声。
转而对苏蓉客气又疏离:“苏姑娘莫怪。”
苏蓉先是瞪一眼杜景洺,又看杜景河这般刻意疏远,今日心中愈发堵塞。
便也是略一颔首,算作回礼,错过身往别处去。
今日宴请本就是为杜景河庆祝,是今日当之无愧的主人公,始一入场就吸引了所有目光。
众人均靠近过来,祝贺的祝贺,劝酒的劝酒,一时场景好不热闹。
以往这种时候苏蓉定是人群里比男子还要活跃的一个,今日却站退了出来。
她立在不远处回廊外,凭栏而望,眼睛自她熟悉的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个个都是风华正茂的好青春,沈穆庭志得意满,杜景河被许多个人围着,六七盅酒送到他面前,他笑着推辞,虽是客套的笑容但弯起眉眼后才是苏蓉熟悉的那个小河哥哥;他身边的杜景洺仿佛是自己得了无尚的荣光,下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趾高气昂的很。
还有那个周向烛,她就贴着沈穆庭身边站着,两人站在人群之中,推搡间难免产生了些肢体接触。
周向烛就像是自己挣脱不出来,含羞草似得干杵在沈穆庭身边。
沈穆庭则是与旁人一块劝酒,状似无意地抬起一只胳膊替她挡住别人的手。
苏蓉看见两人这般做派,愈发厌恶起周向烛,后悔将人带进来。
怕是沈穆庭还当这个周向烛是她的朋友,真是恶心极了。
苏蓉撑在栏杆上,眼神乱飘,看见钟易川。
钟易川非但没看着自己,反而正看着她厌恶的周向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定然不是想她就是了!
果真如娘亲所说,不是什么良人。
苏蓉转身,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