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小琪的提问,提姆的神情仿佛冰封住了,半晌,没有丝毫变化。
眼睛也许久没有眨动,目光显得呆滞异常。
终于,他慢吞吞说:“我家的一个生意伙伴。”
顿了顿,补充道:“我和我姐从小就认识他,管他叫叔叔。”
“小的时候,我爸总不在家,我妈很早就死了,所以是这个叔叔经常带我们玩,给我们买零食,带我们去游乐场……”
这么说着,提姆的声音愈来愈低。
天空中,一只孤雁掠过暗淡天际,发出凄怆哀鸣。
“前一段时间,我们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我爸突然很沉痛地说,那个叔叔突然生病死了,这周末要举办葬礼,我们要一起参加。”
“消息太过震惊,我姐当场就哭得不能自已,说怎么好好的,人突然就没了。”
“我也感觉十分困惑,这个叔叔身体很好,而且身边还有顶级医疗团队随时待命,怎么会突发疾病死了。”
“我爸只是说,人有旦夕祸福,个人有个人的命,缅怀过去,也要珍惜当下。”
“因为叔叔没有儿女,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我姐去他家帮忙整理遗物。”
“在整理叔叔的贴身物品时,我俩发现了一个毛骨悚然的事情。”
“——他有一个随身携带的药盒,24小时不离身的那种,可是我俩翻遍了他家各处,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药盒。”
小琪倒吸一口气,猛地捂住嘴巴。
提姆神情阴郁至极,声音也有些沙哑:
“一开始,我和我姐还互相安慰,有可能是警察为了调查取证,把药盒拿走了。”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完全打破了最后一丝希望。”
“叔叔葬礼过后不久就是期末考试,我爸说他要给我一些学习资料。”
“那天我回学校前去书房找他,但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我爸一直严令禁止我和我姐单独进出书房,但因为赶着回学校,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结果,在他书桌的一个抽屉里,我竟然看见了叔叔的药盒。”
“!”小琪惊叫一声,随即捂住嘴巴,警惕地四下看看。
“这……”话刚出口,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提姆阴郁续道:“好巧不巧,就在那个时候,我爸进来了,看见我站在那里,脸立刻就拉下来——我从未见他脸色那样差过。”
“他厉声质问我:谁让你进来的!”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他,举起药盒,问:这药盒怎么会在这里。”
“我爸当时有些慌乱,立刻关上书房门,搪塞说,这是叔叔死亡一案的关键证据,稳妥起见,他把药盒拿了过来,要亲自交给警方。”
“没等他解释完,我就直接了当地问:你说,叔叔是不是你害死的。”
“我爸愣了一下,随即气急败坏,狠狠扇了我一耳光,大声斥责说: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么和我说话!”
“暴怒之下我也动了手,我俩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小琪怔怔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中间,我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过药盒。我爸立刻红了眼,饿虎扑食一样,说什么也要把药盒抢走。”
“我比他高一头,所以就高举药盒,我爸疯了一样,使尽全身力气,一拳拳捶我胸口。”
“‘我要去警察局举报你!’我瞪着他,大吼起来。”
“我爸气得跳脚,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阴狠神情,那样子,就好像原本不食子的老虎终于对幼崽亮出獠牙。”
“然后,我听见他阴恻恻的甚至有些平静的声音:好,你去,以后,不要再回这个家。”
“我愣了一下,然后攥紧药盒,飞奔下楼,后来,我回到了学校,来到了这里。”
提姆说着,手伸进兜内——
这时,小琪才惊觉,他的口袋鼓鼓囊囊的。
“!”小琪的瞳孔睁大到极致,不可思议地看着提姆的手指缓缓从兜里伸出。
——一个精巧的棕色木盒赫然出现在他的掌中!
小琪指着木盒,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
“这……这个是……”
提姆面无表情:“就是那个药盒。”
“那你要……?”小琪从未觉得说完一句话会这么困难。
提姆转过头,眼底涌起一股凄惶:“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去告发我爸吗?”
小琪愣在原地,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小琪才结巴说道:“你,这个,你可能得自己决定。”
提姆无声叹了口气,复又低下头,目光紧锁在掌中的药盒上。
药盒看着轻盈小巧,但放在提姆手上却仿佛有千钧重。
寒凉的秋风吹来,提姆周身都透着冷气,唯有捧在掌心的药盒如火炭一样,滚烫发热。
盯着药盒看了好久,提姆终于抬起头,望着小琪,一字一顿道:“你陪我一起去趟警局吧。”
-
刚到校门口,提姆和小琪就被警卫拦了下来。
似乎是早就被打好了招呼,警卫见到提姆的那一刻,眼神立刻变得警惕万分。
他板着脸,盘问二人这么晚了,为什么要出校门,然后对二人的回答充耳不闻,转身进门打起了电话。
接着,毫不意外地,二人被勒令立刻返回宿舍。
没过多久,他们就接到伽玛行动的任务,要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封闭训练。
可想而知,整个训练过程中,提姆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就连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倒的小琪,也花了比平日的数倍精力,才把理论知识记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当张黎明告诉她,提姆在行动的一开始就捅了娄子,小琪一点也不惊讶。
相反,她不敢相信,提姆能一直坚持到现在。
这天中午,她在Beta的食堂见到了沉默异常的提姆。
Beta的食堂上下两层,一层是打饭的地方,几十个窗口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全世界各式各样的餐点、甜品、饮料,二层是个大平层,供人吃饭和休息。
小琪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向卖冷食的地方,拿了块三明治,端着餐盘走上二楼。
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提姆那张阴沉的脸就撞入眼帘。
人群中,提姆是那么显眼:四周的人要么行色匆匆,要么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唯有提姆低着头沉着脸,视线始终盯在餐盘的一角,机械地往嘴里放着食物,眼睛一眨不眨。
他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兴趣。
“提姆!”小琪叫着,快步走到他对面。
直到她坐下,餐盘放在桌上,发出啪嗒轻响时,提姆才猛然惊醒一般抬起头。
“小琪?”提姆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目光空洞。
“吃什么呢?”小琪盯着他餐盘里横七竖八的薯片,明知故问。
提姆把餐盘推到小琪面前:“来几片?味道还不错。”
望着他眼下的乌青,小琪小心翼翼地问道:“提姆,你还好吗?”
“实在不行,回去休息两天,张黎明那边我来请假。”
“不用,”提姆干脆地拒绝,手里兀自推着餐盘,“来几片?”
小琪一把推开餐盘,力度之大,盘里的薯片差点掉落出来:
“提姆,看着我——”见提姆依然无动于衷,小琪无奈只得一拍桌子,音量提高几个度:“你看着我!”
四周人群纷纷侧目,小声猜测这边发生了什么。
提姆的目光这才聚焦到小琪脸上,缓慢地动了动嘴唇:“你干什么?”
“提姆,你不能继续这样了!”
“我知道,你叔叔的死对你打击很大,最近所有的事都难以应对。”
“可是你一直这个样子,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提姆脸部肌肉抽搐一下,空洞的神情里终于填上几丝愤怒:“我知道,但是,我能怎么样?”
“我想查清真相,给我叔叔报仇,可是所有的路都被我爸堵死了,现在又被困在这个劳什子伽玛行动里,我……”
说着,刚刚提高几度的声音再次消沉下去,仿佛一记无奈的拳头重重拍在桌面:“我能怎么办!”
这时,小琪耳麦里传来沙沙响声。
紧接着,张黎明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小琪,吃完饭就赶紧回去干活。”
“还有,你离提姆远点。”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
接下来的几天,小琪又单独见了诺娃一次。
自从诺娃给了她那沓厚厚的学习资料,每天晚上,张黎明和小琪都和IPP特聘的数据专家开会到深夜。
研讨了几天,二人拟定了几个可以和诺娃深入探讨的问题。
于是昨天晚上下班前,小琪给诺娃发了封邮件,罗列了自己的疑问和见解。
还没到午夜,手机叮咚一声响,点进去,诺娃的回信躺在收信箱最顶端。
打开邮件,半屏都是诺娃的回复,她在每一个观点下都简要阐述了看法,并约小琪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深入探讨。
快速读完诺娃的邮件,小琪和张黎明得出一个令人振奋的结论:
目前为止,诺娃对小琪的进取心和学习能力非常满意。
如果一直保持下去,实习结束后,诺娃不仅会给她非常积极的评价,说不定还会力邀小琪毕业后来Beta上班。
当然,那个时候,小琪应该已经人间蒸发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琪怀着忐忑的心情,在诺娃办公室的玻璃门上轻叩几下。
玻璃门后,诺娃从显示屏后抬起头,见是小琪,原本严肃的神情立刻舒展开来。
“进来。”诺娃冲她招手,隔着玻璃门,她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白色的布偶猫依然趴在猫爬架的最上面一格呼呼大睡,小琪进来的时候,她无意识地摇了摇毛茸茸的尾巴。
会谈进行得简短而顺利,小琪注意到,在二人交谈的过程中,诺娃的眼里渐渐流露出兴奋的光泽。
也许是因为沐浴在晨光下,她整个人都显得神采奕奕。
“非常好,王小琪,”会谈结尾,诺娃毫不掩饰地赞叹,“你是我这几年,哦不,是我工作以来,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实习生。”
小琪立刻回以真挚的微笑,心想,把IPP特聘的几位数据专家的大脑整合在一起,当然显得天赋异禀。
出门的时候,微型耳麦里传来沙沙声。
紧接着,张黎明难得一闻的兴奋音调传了过来:“太好了,小琪,没枉费我们每天三更灯火五更鸡。”
小琪适时打了个哈欠:“哈哈,可不是。”
她正准备再去厨房接杯黑咖啡,张黎明的声音已经降了下来:“小琪,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小琪立刻大脑一紧,本能地,迅速朝隔壁的算法组瞟了一眼。
下一瞬,张黎明说出了她最担忧的事情:
“提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