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宁宫的花瓶碎了一地,宫人也跪倒一地。
“娘娘!莫要动怒啊娘娘!”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与世无争,清冷淡漠的主子为何忽然发了那么大的火。只有静妃的掌事宫女茯苓知道这位主手段有多狠毒。
她赶走了那些战战兢兢的宫人,合上宫门。
茯苓扶着静妃卧在贵妃榻上,双膝跪在榻前:“娘娘,事情既已发生,回天无力。”
静妃就这样愣愣的卧在榻上,双眼死死的看着一地的碎瓷。她甚至想用那些瓷片了解自己的生命。可她不能。
“原来秋狝太子遇刺真是玉贵嫔的手笔,可本宫不信宋霖没有参与其中。”静妃双目通红,指甲快要陷进肉里。
“去请六公主来。”
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双目无神,就像是没有灵魂的精致木偶,连气息也微弱。静妃的动作过大,以至于露出半截藕臂,以及那只早有裂纹的青白玉镯。
她忽然又止住了茯苓:“罢了,你先退下罢,告诉六公主明日一早来见本宫。”
明月洒朱门,浅黛梦承恩。可惜朱门血染成,恩断难留人。
二十多年前的静妃也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期冀着真爱的降临。那日,也是一纸婚约,硬生生地将已经定下婚的她选作了陪侍。
做了廿余载的替身呵,到头来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年郎也要被抄家,至高无上的权力当真是好。静妃伸出自己光洁的玉指,借着洒下的月光,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双手上的人命早就数不清了。
灼灼月影如银瀑,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水还流,愁更愁。
静妃笑了,那眉眼,与祺贵妃属实无二。
“活到如今,我已知足。”
铜杯落地,酒水尽洒。
今夜无眠的人几多,月落日升,又是一天。
这样响晴的天,已很少见了,可对李府来说,却是噩梦。抄家、斩首、入奴、流放。没人知道昨夜的李府经历了什么,鲜血横流,哀嚎漫天。
这场噩梦对君槐卿来说亦然。
她走到和宁宫门前,望着这出不去的雕梁画栋,只觉往昔黄粱一梦。原来所谓和宁,不过皆是表象,这腐朽的高台,有谁能独善其身。
静妃容颜依旧,只是鬓间徒增几缕白发,只在一夜间。
“来了?”静妃神情淡漠,好像在看一个陌路人。
她并不爱笑,每次强撑着笑脸面对君槐卿时,她只觉得恶心。她憎恶自己与祺贵妃相似的眉眼。
眉若,眉若。真是个难听的名字。
“母妃安。”君槐卿不肯去看静妃那陌生的神情,她美艳的眸此时也像是乌云遮月般,晦涩难言。
“上次,你做的很好,这次你也莫要叫母妃失望。”
茶烟自杯中升腾,润了鸦睫。静妃就这样端着杯,倒是落寞。
上次。
君槐卿的思绪一下飘回了几月前。
那时的她仍旧心思单纯,爱跟着宋佑安一起去留芳殿和许婕妤一起聊聊家常,说着许婕妤不知道的,这十几年里的宫中秘辛。
直到那日。
君槐卿堆了个小雪人,想要带给静妃看。
冬日,寒风凛冽,指柔也被风雪糊的僵硬难以蜷缩。君槐卿端着雪人跑得飞快,闯进静妃的寝殿。
衣着单薄的小宫女毕恭毕敬地跪在静妃面前,脸上的红痕让人难以忽略。另一把椅子上,坐着鲜少见人的兰嫔。
静妃对于君槐卿的到来似乎是早有预料,她冲君槐卿招手:“到母妃这来。”
君槐卿将雪人放在木桌上,对着快要冻僵的手哈着热气。
静妃对兰嫔使了个眼色,兰嫔会意,端着手中散发着迷人香气的浓汤,笑容可掬:“外面天寒,六公主喝了这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君槐卿不疑有他,忙不迭地将碗端起,一饮而尽。
还没等她缓过劲来,便昏迷倒地。睡梦中,她看见了早就逝世的生母,面色青紫,吊死梁上。
忽然,柳妃原先还紧闭的双眼睁开,直直盯着君槐卿,空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如潮水将君槐卿包围其中。
“报仇,听静妃的话,为我报仇。”
君槐卿猛然睁眼,直起身来。床边坐着的静妃笑容淡淡,递给她一个小纸包。
“许婕妤的病越发不好,母妃从兰嫔那求了些药,你替母妃送去吧。”静妃见君槐卿愣在那,将纸包硬塞进君槐卿手中。“许婕妤厌弃母妃,你就说是自己寻的。”
君槐卿从了,下午就去找了许婕妤。
她将纸包拆开来,捏起一个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味道太难吃,她实在忍不住将其吐在手帕中。
许婕妤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药岂能随便吃,六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别入了病气。”
当时的许婕妤异常冷静,似乎对自己的死早有预料。她没有怀疑那药物的来源,命咏秋一股脑地投进锅里,再然后,等待死亡的到来。
君槐卿听见许婕妤死讯的那一瞬,她心止不住的发慌。她去寻静妃,正好听见静妃和小宫女的对话,她害怕了,宫里没有她能信的人,除了那位同姓兰的瓦剌公主。
君槐卿抬眼,感觉自己从未看透静妃:“母妃,女儿只问,您可知那藜芦会要了许婕妤的命?”
静妃只一瞥,垂下眼去品那凉茶:“你都不知藜芦是何物,便敢赠与许婕妤。那许婕妤也是个傻的,只知藜芦善处,却不知道会索了她的命,可笑可笑。”
君槐卿起身:“我不会再帮您,您还是收手吧。”
静妃掀睫,似乎是没料到君槐卿会拒绝自己:“你不想为你那苦命的母妃报仇?君槐卿,你的手上已经沾了血,回不去了。”
两岁半的君槐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母亲。
她记得自己一岁时被抱在怀里,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指着宣纸上的字,耐心地教她念:“娘,这个字念娘,娘就是我。”
她从不叫尚且身为皇后的柳妃为“母后”,她就像寻常人家里的女儿,唤其为“阿娘”。
她记得两岁时女人笑着将长命锁戴在她身上,笑着说“我们槐卿真是个小美人”。
可是,只一夜,她再也没有娘了,柳妃吊在房梁上的场景,她总是忘不掉。每每午夜梦回,她总是哭着问女人为什么,为什么抛下她不管不顾。两岁半的年纪,最是粘人。
待她长大些,这些场景近乎淡化在她的记忆中。
她想,终于能忘却。
可静妃不许,一碗动了手脚的姜汤,将君槐卿再次困入当年的噩梦中,她醒不来了。
槐卿啊,永远也放不过自己。那张乌紫发青的脸,她永远忘不掉。
静妃见君槐卿攥着拳直发颤,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你永远是那么听话,槐卿。”
“你就不怕父皇知道?”
静妃不屑,她面容讥讽地望着殿中人:“怕?我早便活腻了,从踏进这幽宫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活了。”
君槐卿望着眼前人,红了眼。她嗤笑出声,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中的酸涩,上前拿过桌上摆着的白瓷小瓶,冰凉的触感让她手指不受控制的一抖。
“母妃。”君槐卿站定,好像一夜间长大了不少,又或许是从许婕妤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变了,“你我身上流着相同的血,皇兄亦然,您为何要如此?”
静妃懒懒地靠在椅上,目光轻蔑:“相同的血?君槐卿,你没经历过我的苦楚,就别劝我良善。”
说完,她不肯再看到君槐卿:“茯苓,送六公主回去。”
……
跫音泠泠,鹂声喈喈,杏色的裙角出现在宫道尽头,静妃在景阳宫门前站定。
下人都嫌这里晦气,就算宫门没锁,平日里也没人来。这处原先就不热闹的院落,此时更是冷寂。
静妃走入,她看着干净的院子,倒是没有意外。这里也太过安静,静妃伴着自己的步声,一步一步格外庄重地走进内殿。
陈设依旧,她拉开正对着门的木桌屉,里面是一张画像。画上的女子嘴角挂着笑,只是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
“姐姐,我也快活不久了。”纸已经卷了边,静妃坐在布满灰尘的椅上,抬手抚平那发黄的翘角,笑得格外凄惨,“你好好看着,我会带着你的一双儿女,下去陪你。”
她的眼角泪水盈盈:“若不是你,我何至于落此下场,姐姐,你也别怪我心狠。”
静妃擦过眼角的泪,看向门口的茯苓。茯苓会意,小心地护着烛台上微弱的火苗上前。静妃将画像从正中撕烂,依次蘸上火苗,扔在了木桌上。
她退出景阳宫,眼睁睁地看着大火越烧越烈,毫无留恋,转身离开。
景阳宫走水,那两棵枯掉的甘棠枝也算是出力,无人在意的院落彻底成了一片废墟。
……
不足两月,宫中命丧三位妃嫔,抄家两门。景阳宫走水,柳妃的痕迹彻底被抹去,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自从商相乞骸骨,宰相之位空缺月余,仍不见承昭帝有添补之意。大臣们失了主心骨,也没了主意。
有人上书劝谏承昭帝重开选秀,充盈后宫,开枝散叶,皆被批驳,承昭帝甚至借此提出封祺贵妃为后,再无人敢言。
家中有女在后宫的几位大臣也终日提心吊胆,谨慎行事,害怕承昭帝一时兴起,降罪于己。
承昭帝再也不是初登帝位时的毛头小子,如今他大权在握,就连商相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若说有谁能管束住承昭帝,唯有祺贵妃。
可想起祺贵妃,众人在心中都摇头叹息。
早朝不欢而散,商榷孤身离开太和殿。
商相自请退位,回到烟城颐养天年,商珩清扫山寇归来,又南下去治水,忙得不可开交。宋子让在京时,商榷尚且有个伴,可边疆需要人手,承昭帝压着宋崇武在京,又将回京不久的宋子让派了出去。
朝堂动荡,商榷的步伐凝重。
前面几位朝臣也好不到哪去,步履沉重,忧心忡忡。
白胡子老头皱着眉头:“太子殿下难继大统,可陛下宗族除了怀瑾长主的小世子,再无男丁啊。”
圆脸道:“若是太子妃早日诞下龙子也好。”
一旁的高个子清了清嗓,唉声叹气:“若大皇子今犹在,你我何须劳神。”
一语落,众人接连哀叹。
白胡子又言:“陛下执意立后,诸位作何想法?”
圆脸道:“那般女子,只可为妾,并无母仪。”
高个子苦着脸:“可陛下喜欢,她兄长又手握重兵。”
三人又叹气,齐声道:“此事有待商榷,有待商榷。”
正巧商榷上缓步上前:“诸位大人,待臣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