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已经结束了,但伴随北苏入梦那道铃声还在响。
北苏不禁有些奇怪,这里没有人气,一片空旷,连风都吹不来一缕,如同一潭死水,铃声从何而来?
一抬头,就看见一条眼熟的铜铃挂在树杈上。和那把灰扑扑的回连剑挂在一起,摇来晃去张扬得很,配上清脆的铃音就更张扬了。
北苏:“……”可算是找到罪魁祸首了。
可以确定了,素铃真的来过仙神宫。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破铃铛挂在它主人身上时跟哑巴似的经常不灵光,离开了主人却不停地响,不过北苏可以确定,这就是素铃以往身上挂着的那个。
北苏取下躁动不安的铜铃,凝眉沉思。素铃对身上的挂饰一向宝贝得不行,像她那个华丽的蓝色簪子,陈旧的铜铃腰挂,尤其是碰一下都碰不得。无意遗失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难道她遇见了什么状况?
北苏摇了摇铃铛,叹气,“真是让人头疼!”
她这点修为,真遇上连素铃都应对不了的危险恐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她更担心的还是自己,这可是关乎一万灵石的大事,也不知欠花灵界一万灵石和与素铃共同赴死哪个死得更惨些。
这铃声响得放肆,北苏的动作停了还在不停响,一波一波没完没了。北苏本就对素铃行踪毫无头绪,又被这铃声打断,因而有些郁闷。
北苏伸手戳了戳,“破铃铛,响也响得不是时候!有本事把你主人召唤回来!”
铜铃诡异地停止了一瞬,响声戛然而止。它像是真的听懂了北苏的话,不过旋即摇晃得更厉害了,像是故意在和北苏作对,叛逆程度简直同它那不省心的主人如出一辙。
北苏刚想说些什么,就觉得眼前一花,耳边传来声音,定睛一看,场景又换了一个。
她简直要吐血,又是一个梦!什么时候才能完啊!
这该死的破铃铛,来日找到素铃和她算算她这破法宝的账!
……
“母君,那里是什么地方?”
“哪里?”
“那片开满鲜花的地方。”
小手一指,身穿白衣的帝君顺势望去,眉眼一弯,“你在那里看见了鲜花?”
头上只插了一只云朵小钗的仙子抬起略带婴儿肥的脸蛋,一双眼睛懵懂单纯,里面透亮得像块水晶,稚嫩的声音透露出疑惑:“母君没有看见鲜花吗?”
帝君轻轻摇头,“那里叫做天原,只有拥有帝君血脉的人才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你看见的是鲜花,母君看见的却不是。”
小仙子歪头,“那母君看见的是什么?”
帝君伸手抚上小仙子的头,一脸慈爱地笑了笑,道:“母君不能说,但是母君可以告诉你,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你的名字。”
小仙子不解地皱起鼻子,“名字?是什么东西?”
帝君温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在别人眼中,名字便代表了你。”
“在黑夜中,若是没有人看得见你的模样,你就只能让人听见你的名字。”
小仙子思考片刻,恍然大悟道:“有了名字,我是不是就有了一个自己的身份?”
帝君没有说话,只是摸着小仙子头顶细软的头发,目光有些不忍。
少帝受封那日,玄凌得到了自己的名字。
凌于苍玄,这是天原对未来帝君深刻的肯定。就连帝君也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得到如此锐气的名字。既然天道对玄凌寄予厚望,那么她理当悉心培养,仙神界的未来,就在玄凌身上。
女孩跪在帝君面前,伸出双手接过了代表自己身份的云形玉牌。
帝君垂目,漠然俯视她,语气毫无波澜,“玄凌,自今日起你便是仙神界的少帝,未来的帝君。”
真是奇怪,不过是一日之间,她得到了自己的名字,年纪同昨日并无区别,却好像从一个小孩子陡然成年了。她明明尚还年幼,个头还不到帝君腰高,却从一个被宠爱的女孩变成了背负责任,接受风雨锤炼的少帝。
女孩抬起尚未转变过来的怯怯的目光,看向往日依赖的母君,却只撞见一双毫无情感的双眼,严厉地望着她。
聪慧的女孩心一颤,陡然明白,世上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已经没有了,她即将踏上一条荒无人烟的独行之路。
转变就在刹那之间,一丝情感尚有残余,孤寂油然而生,紧接着倏地散去,女孩目光沉寂,话语清冷,“母君,儿臣明白了。”
帝君目光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闭上了眼睛,转过身去,缓缓走远,只留下了四个字。
“好好修炼。”
女孩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帝君的离开,那抹白色的身影不仅仅只是在受封大典结束时的离去,也彻底在她心中走远了。
那一点温情的萌芽,也随之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
……
冥界。
冥界突然下起了灵雨,土地上疯狂地生出彼岸花和荆棘,很快这些就铺满了所有地方。
这场雨连绵不绝,于是伞成为了九界行商最热衷的货物。
拘魂殿的建筑是用石头筑成的,并没有什么精巧独特的设计,石头上处处都是青苔。这里隔绝灵气,但灵雨竟然让石头上都长了荆棘。
彼岸花原本也是长了,只是在没有养分的石头上存活不下去,于是就只剩下荆棘了。
因为拘魂殿是一个隔绝灵气的地方,连石头都天然有一种隔绝灵气的属性,这场灵雨一下,对宫殿造成不小的腐蚀。
殿司可愁坏了,这些天眉头就没舒展过,叹起气来一阵一阵的。荆棘的生长本身就会破坏宫殿,如今还有灵雨腐蚀,这里只怕是早晚有一天要塌了。
帝冥和君白神君前些日子倒是光顾过,可似乎是来办事的,他瞧着是没有提拔他的意思。
眼看着他还得在这里待,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既然身在其位,这里便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了。
“头儿,那些魂儿见着封印松动了,心可躁动着呢。”
属下汇报了不知多少次了,但是殿司也没办法,“和上头报了,现在还没个结果。”
冥界的办事机构极为简单,说好听点是往上头报,说直接点也就是上报给帝冥了,毕竟再比殿司高一级,也就只有帝君了。
殿司心知帝君也没什么办法。就算重建宫殿,它还是会重新长出荆棘,还是会被灵雨腐蚀的。
殿差很快要换班了,这班手下下了差事就会回家,身为一个关心下属的好上司,殿司顺嘴提醒了一句:“可别把伞给忘了。”
“得嘞,带着呢。这伞可贵了,头儿何时涨涨薪钱,属下就更满足了!”
殿司双目一瞪,骂道,“好小子,净想好事!本君倒不知区区一把伞能有多贵,叫你心疼成这样!”
那冥差并不怵,嬉皮笑脸道:“知道了,大人怕是自己升迁无望,将这郁闷迁怒到属下身上来了!”
殿司呸了一声,一支笔扔去,砸中了冥差的头,听着哎哟一声,他突然心中一动,又好奇道:“话说,这伞到底有多贵?”
冥差捂着头露出肉疼的神色,“足足花了我半个月薪钱,若不是实在好用,打死我也不买!”
“嘶!”殿司听了都不禁心一抽一抽地疼,要知道拘魂殿的差事薪钱一向很高,就算是一个小差,半个月的钱也不少了。别说是他属下,就是他也舍不得花这么多钱。这伞到底有什么魔力值得人花如此高的价钱?
“这伞当真如此好用?”殿司带了几分兴趣问。
“好用!他们家的伞紧俏着呢!您还别说,就这一把伞,本来是质量越好就越不需要多买,偏他们家,不仅好用,还有很多样式,挂在身上跟饰品似的,好多人都是回头客,喜欢买不同的伞就为了搭配身上的衣裳呢!”
殿司更心动了,“他们家接不接定做?”
那冥差明白了,“您这是想用伞遮住拘魂殿?”旋即笑出声,“头儿,这主意好啊!我这就帮您问去!”
说完撑开伞就嗖嗖飞走了。
殿司负手而立,看着外面的阴雨,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帝冥却笑不出声。冥界下起灵雨,说明他的阵法作用越来越微弱,也说明冥界灵气越来越聚集,快要压不住了。
他想起那天很是担忧地问苍情:“情况已经坏到这种地步,神君还需要多久?”
苍情问:“还能剩多少时间?”
帝冥摇头道:“以如今的情况,最多也只能撑一年了!”
“一年……”苍情沉吟道,“给我八个月时间,定不会叫九界沦落。”
一年也不过满打满算,若是不抢在崩溃之前将问题解决,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帝冥如今还有些犹疑,但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无论什么方法都得试上一试了。
帝冥站在阴沉的宫殿口,看灵雨淅淅沥沥落下,地面一片旺盛的荆棘湿漉漉的,挂满了晶莹的雨珠,竟显现出几分生机勃勃来。只是,这片生机不该出现在冥界。
他本就苦大仇深的苍老面容又浮现出几缕忧愁。
突然,面前略过一道金光,帝冥眼里突然有了几分希冀。
是仙神界传来的讯息,帝君回归了。
……
容千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话间又捎带了几分得意,“我就说吧!叫你非要炫耀,这下她可真是回去了!”
说到这个容千就生气,明明知道北苏要来仙神界,苍情这个家伙依旧不紧不慢地东逛一下西逛一下,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现在好了,不知北苏因为什么原因进了仙神宫,导致仙神宫直接发出了帝君回归的讯息。
苍情扫了她一眼,淡定道:“急什么?消息是仙神宫发的,他们可未必真的找见了人。”
容千:“这还不急?既然北苏都能进仙神宫,你就能保证她不被其他仙神找到吗?”
苍情神情透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漫不经心,“仙神宫这么大的地方,这群人若真能找到,还能叫我高看一眼。”
容千撇了撇嘴,这家伙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世事变化无常,又哪是绝对能在掌控之中的,什么时候狠狠栽个大跟头教他挨一巴掌才好。
她暗自嘀咕完,一抬头便发现说话间他们已经站在了云渺天阁之前。
容千有些稀奇,“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
从无比真实的梦中醒来,北苏一愣一愣地想:
夭寿了,她千年前不会真是这悲惨的帝神吧?
可一千年前帝神不是分明陨落了吗?魂飞魄散死在了帝侣面前,这还能有假?她可是一醒来就在凡界了。
清醒了片刻,北苏觉得是自己膨胀了。什么都敢想,她这点修为和那帝君又扯得上什么关系?传闻帝君修炼天赋惊人,她但凡有帝君半分天赋,何至于一千年还是这落魄模样?
或许只是帝君少时太过悲惨,在这里留了几分执念,加上这铃声的特殊效果,能让路人进入梦境罢了。
再说帝君是修为高,地位超然,名号倒是响当当的好听,可这差事就是大写的惨剧,做帝君的能有几个开心的?永远守着自己的仙界,一年又一年同样的风景,一身修为只能为苍生付出,处处都是天道束缚,闷都要闷死了。
据说君白神君作为天道认可的帝侣,只要突破修为便可以顺理成章继任帝神,但生生压住了,为的什么?还不是不乐意被束缚?
不过是做了两场梦,实在是想多了。这么一想,北苏放下心来。
北苏拍了拍身上压了压惊,然后抬脚准备离开这个鬼地方,突然觉出身旁一阵风刮过,面前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仙,打量着她的目光饶有兴味。
这目光看得北苏心头不悦,但她想到这仙神宫森严之地,本不该是她这种人可以闯进来的地方,她有些理亏,于是也没说话,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回去。
男仙开口,嗓音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小仙子可别怕,对于这地方来说,本君和你一样,是个不速之客。”
北苏狐疑:“你是谁?你认识我?”
男仙挑眉,“我么,要说起来,和你的羁绊可不浅呢。不过想来我这名号说出来不会叫你开心的,也便不说了。”
北苏暗自思考了一番,既然面前这个人她不认识,却认得她,想必是一千年前的事了,此人须得远离,晚一分找回因果,便多一时自在。
男仙低低一笑,识趣道:“啊,我忘了,你该是不想和我扯上关系的。不过是看到了有趣的事,我才多留了片刻,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离开。后会有期,北苏仙子。”
说完又一阵风刮过,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北苏暗道真是来去如风,还挺潇洒。不过她私以为后会有期这四个字还是别说更好,最好是后会无期。
北苏转身朝门口走去,又看见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只见大的那个双目含笑:
“几日不见,近来可好?”
北苏一愣。
她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不仅她莫名其妙进了云渺天阁,一个莫名其妙的认识她的家伙也进去了,居然连苍情都站在了云渺天阁门外。
想到苍情的经历和君白神君似乎都能对上,北苏做了这两场梦,也察觉出自己和帝神的几分相似,于是萌生出一个猜测:苍情或许就是君白神君。
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仙为何会在这里她不知道,但君白神君能站在这里就完全不奇怪了。
北苏心头一哆嗦,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她曾经万分同情的身影怎么变得这么高不可攀,于是嗓音一颤,慌忙就来了一句:
“难不成真是君白神君?”
苍情微微歪头,神色中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迷茫和疑惑:“什么君白神君?”
容千不禁看了他一眼,心里感叹:真能装啊。
这话实在是打了北苏一个措手不及,叫她有些迷茫,难道苍情真的不是君白神君?但种种迹象实在很能对上,可若真是,苍情完全没有否认的必要。难道这真的是个美丽的巧合?
北苏有点不确定,“苍情,你怎么会来这里?”
苍情啊了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这地方有些陌生,于是打量了一番四周,颇有那么几分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而后明悟,“原来是云渺天阁,实在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一时之间竟没能认出。”
这惊讶看起来做不得假,北苏信了几分,于是问:“你怎么来这里的?”
苍情叹了口气,道:“我是君白神君的手下,被派来做些差事,没想到直接被他送到了这里,倒叫我好一阵辨认。”
北苏又信了半分,毕竟苍情的修为看起来的确很高,而仙神界的高修不大可能如她一般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大多都是仙司,为帝神管理仙神界。想必苍情便是君白神君手下的仙司了。
在人手底下做事,也是不容易。北苏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也生起了几分同情。
苍情好似并不在意她出现在这个她不应当出现的地方这件事,仿佛仙神宫确实是一个人人都可以踏足的地方,和水灵界观赏灵瀑的摘星崖没什么区别。
苍情温和道:“仙神宫阵法众多,想必北苏是在外围不知踩中了什么阵法误入此地,我先带你出去。”
说着伸出一只大手,“拉住我。”
北苏犹豫了一下,然后颤颤巍巍地拉住了苍情宽大的衣袖。她……还是觉得苍情逃不过就是君白神君本人的嫌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遮掩身份,但还是不要冒犯为好。
苍情顿了顿,拢住了手掌,而后带着北苏走出了仙神宫。
……
桌上一盘瓜子,北苏与幽韶各坐一边,边磕瓜子边看说书,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幽韶佩服道:“我是真没想到,你还真进出了一趟仙神宫,厉害还是你厉害。”话语间还不忘手一捻,嘴一张,熟练地磕一颗瓜子。
北苏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条放弃挣扎的咸鱼,一边嗑瓜子一边叹气,“别说了,这倒霉经历我可是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
幽韶咔吧磕了一颗瓜子:“后来怎么样了?”
北苏了无生趣:“他说等处理完了事情就来找我。”
幽韶乐不可支:“好可靠的仙君,我怎么看出一种佳缘出现的苗头?”
北苏手一哆嗦,瓜子掉到桌子上发出轻飘飘哒的一声。她慌忙道:“可不敢乱说,这仙君心里还有一道月光呢。”
幽韶道:“你还别说,还挺巧。你同帝君一前一后,说不准真有关系呢?”
北苏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若是帝君,还会如此落魄?”
幽韶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于是磕了颗瓜子,安慰道:“至少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北苏说着抬起手,看着铜铃垂挂在指间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不禁有些发愁,叹了一声,道:
“也不知这收获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