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克力黑着脸转过头来,因着洪忍的呼喊,此刻这间屋子门外,已经聚满了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纷纷在黑暗里闪着绿光盯住他的手。
他心虚地咽了口唾沫。
术临汛难得开心,他望见烛火抖了两下,眼角瞥到身边叶真搭在桌沿上的手,忽然觉得连日的疲累缓缓被风给带走了。
“临汛,快和我们说说,闭关的时候应院长都教了你些什么?”刚坐定,便有人好奇问他。
众所周知,在书院,院长的课是最难上的,不仅因为应堂泉要操持书院事务无暇分身,更因为他的课存在过分的严厉。
曾有师兄申请授课,足足等了半年应堂泉才抽出功夫亲自教课,然而只教了半天,该师兄便似被人抽光了精气神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枯槁的身体整整歇了三天,方才恢复。
有那不死心的去问师兄,被打着摆子的师兄捉住双手,搞得这人差点以为师兄又要卧床再歇个三天。
自此,院长的课一骑绝尘,几乎到了让众弟子们闻风丧胆的地步。
说起来,其实也怪师兄不好,他进院不过两年,虽然天资不错,但成日里被同窗几位师姐夸得飘飘然,因此才想“干票大的”。
没想到大的没干着,倒是险些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
他以为院长授课左不过是曹勤同早课先生们所说的陈词滥调,然而刚跟随院长打坐运行周天,腹中灵蓄竟是被强行打开,灵力一股脑释放冲出,须臾便散去大半。
幸而应院长发现及时,闭合灵蓄后好一顿斥责——原来是师兄仗着自己博览古籍,又觉院长所念心经太稳太平,这才突发奇想要在人前表现一番。他没料到自己挑选的古籍心经,和应堂泉那日所行背道而驰,阴差阳错之下差点酿成大错。
就这样,师兄拖着虚弱的身子,在院长殿中活活挨了半日的责骂,不仅什么都没学到,还因为没有及时就医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段经历总是被人津津乐道地传给新入门的弟子,久而久之,院长的形象从肃穆堕成了狠戾,也就再没人敢去申请他来授课。
有了这个前提,当一辈子没找着学生的应堂泉终于有了位正牌的开山弟子后,术临汛的一言一行,也便成了书院里茶余饭后的谈资,特别是被关了两个月,又恰逢临考将至,这位未来“国师”的表现,足以牵住所有人的心弦。
“刚开始的三天,应先生让我背了心经,之后就是打坐运行,”术临汛认真回忆,“再然后嘛,大部分都是我一个人待着,按照他教的独自消化,先生隔段时间再给我几句点拨。”
“没了?”
术临汛耸耸肩:“没了。”
还以为是什么波澜壮阔的场面,没想到竟是这般平平无奇。
所有人不禁黑了脸,仿佛胸口压了块石头。
“我不管,你现在和我打一场看看。”梁束婵闹着来扯他的衣袍,她惯喜欢和人打架,简直到了魔怔的地步,众人好一番劝慰,才让她放弃想法把手放开,术临汛的袖口顿时被她揪出深深的拉痕。
“明天就是单人战了,束婵你还是留点力气吧。”何其狂不断相劝,他和弟弟还有握山在今天之前就是梁束婵的陪练,也不知道这人哪儿来的劲头,竟能从早打架打到晚,有时逼得两兄弟不得不以先生来找为由逃之夭夭,只有握山能与之撑到最后。
又说了一会话,女弟子们自顾回房泡澡去了。
之后洪忍也极有眼色地拉走其他人,包括谈克力在内——今天没有“妖师”的课,大家勉强可以接受和洪忍泡在一个水池里。
“好了,现在来说说你的事。”术临汛按了按眉心,随后在石桌支起一只手偏头打量叶真。
“我的事?”叶真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
“这里。”术临汛抬手指在叶真小腹,虽然指尖没有接触,可烛火下的影子罩在衣服上,不细瞧,还以为叶真此刻被一条手臂牢牢箍着。
没说灵力,也没提灵蓄,只是指了一下便知道话里的意思,“你,你也知道啦?”不是说在闭关的吗,今天也没人提及此事,究竟从哪儿得知的消息。
不说也知道,肯定是洪忍,半个月前洪忍溜到术临汛闭关的殿外偷偷往门缝塞了张纸条,后来被前来送饭的师兄捡到,这才落到正主手里,其实昨晚术临汛就结束闭关出来了,只是去找郎老头商量对策,才在应考前出现。
“你的事我很难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闭关之后的术临汛,许多从前不敢讲的话,如今总在合适的时机娓娓道来。
谈克力加持过的细剑就摆在桌上,叶真拿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其实我都想好了,垫底就垫底吧,谁叫我没有天资呢,”他忽然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你们都别担心,今天的策论我答的不错,曹勤先生那儿应该可以拿个好分数。”
言下之意,是要用策论的成绩掩盖个人战的成绩。
“陪练你有参加吗?”术临汛继续问。
“有,”叶真嘴角缓缓放下,有种被先生询问学业的错觉,虽然郎老头从来不曾问过他,“他们说要教我些速成的法子,所以每天都在练。”
“唔,那就不要总想着会垫底,好好认真比一场,”术临汛抿了抿嘴唇,“想想在红尘崖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们不也挺过来了吗。”
确实,那时候抱着会死的决心,得到的结果却是好的。
“小潮。”
“嗯?”
“你好像变了,闭关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轻松?应师父的课真的那么简单?”叶真双手扶住术临汛的脸,使劲转着上下左右地看,然而除了术临汛稍显瘦削的脸,其他没有任何改变。
其实说起来,两人自从遇上开始,术临汛就一直在变,从最初长满刺的男精怪,变成怕被丢下的小哭包,到今日端庄稳重的院长弟子,一路绝非突然的转变,皆是沿着叶真的轨迹小心跟随。
后两个问题被术临汛自动回避,他捉住叶真的手,真诚发问:“你觉得哪个好?”他把脸凑得更近,“是要凶一点,还是,还是我再抱着你哭一场?”
叶真忽然在心里抖了两下,跟着心道,难道是因为和洪忍接触太久,竟连老实巴交的小潮也沾染了贫嘴的恶习?
不出意外地收获一枚洪忍同款的脑壳“板栗”,术临汛笑着摸摸头,顺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这会终于有些从前的乖巧模样,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好了,回屋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昨日的策论是在“无极殿”里进行的,今日的单人对战就设在“无极殿”对面的山坡平地上。
这处平地没有建造任何房屋,为的就是用在临考的室外对战上,加上距离山顶不远,因此此地又宽又阔,甚至可以很好的背风。
当所有弟子抵达的时候,平地上的杂草已被处理干净,半个月前“匠师”的几位弟子临时搭了处观望台,场地中央也简单做了布置。
一共造了五处圆形擂台,擂台边则用细绳围住,以免人群推挤造成不必要的打扰。
师父们早早端坐观望台上,望空身边放着三筒签台,一会弟子们先要按照级别划分依次上前抽签,签台旁的郎老头则是负责誊写,如此比的人看的人都很清楚明了。
半个时辰后,叶真手里握着七十二号,身前的术临汛则是九十九号。
按照郎老头所说,新入门的弟子默认划到最末等级,可没想到最末等级居然排到了一百五十五号!
这一百五十五个人需要相互比试,从中选出最后的八名,和第二级的九十三个人里选出的五名一起,向最高一级的三十人发出挑战。
比试规则也如郎老头说的那般简单,无论对战者使用何种术法,只要将人击出场外就算胜出。
晋级如此残酷,难怪要添加二次抽签的机会。
不过,这机会也不是好拿的,必须经过第一轮半数的筛选才行,抽完签后叶真一直铁青着脸,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他被术临汛带着,在五个擂台间来回穿梭,每个擂台角落,皆有一名师兄束手站立,按照郎师父誊写顺序依次叫号,被叫到号的两名弟子速速上台比试,快的话一招就能定出输赢。
五个擂台,三个留给最末等级,剩下的留给第二级,由于不知道具体对手是谁,所有人只能一场比试一场比试地看。
两个人挨着走,叶真的紧张缓解不少,特别是术临汛为他细细讲解,讲哪位弟子的薄弱点在哪儿,哪位弟子下一步会如何出招,直说的叶真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初次见面,叶真其实见识过术临汛的手上功夫,那会要是术临汛不被人绑着,打手的数量再减一减,恐怕就没有二十两黄金的事了。
熟悉的面孔里,第一个上场的竟是一观,小和尚素来不参加任何授课,整天只在房里打坐冥想,偶尔同望空师父夜里辩经,因此看上去身子骨着实孱弱。
今日他依旧没有打破众人观念,一上场便自觉走下擂台,算是主动弃权了,随后他走到观望台前躬了躬身,头也不回地兀自离开了。
一观刚走,梁束婵与二何,同一时间分别站在了三个擂台上。
只有弟弟何其拽过到第三招,何其狂和梁束婵在一招之内皆搞定对手,夺了个满堂彩。
台下看得津津乐道,观望台上也非一潭死水。
每位先生都在瞄着自家弟子的表现,说不关心都是寒暄,就连交谈的言语里也能听出暗戳戳的比较。
望空最是淡定,他本来就对一观不抱希望,旁人更是从未挂心,于是坐在郎老头身边好没劲地打着哈欠。
从前郎老头也是如此,两个人就是临考最无聊的先生,但他今日一直挂怀叶真,难免伸着脖子在人群里四下寻找自己最心爱的小徒弟。
和他一样的还有应堂泉,此刻应院长沉着脸不发一言,目光却是落在术临汛身上,明明三令五申让这个弟子留意一、二级的比试状况,想不到术临汛却一直在最末级里转悠,闭关了这么多天,难道还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吗!
应院长不满地喷出一口气。
又一轮比试过后,师兄嘹亮的呼喊在场下传开:“七十二号,三十号,上台!”
与此同时,隔壁擂台也开始喊:“三号,九十九号,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