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川没应声,莫闲已经相当疲惫。他要如何与对方说呢?
说其实他那些欲言又止不好与他说的磨难,是因为他的一次任务留下的隐患?还是说他那些不可追忆的过去只是因为一双仿若旧人的眼睛?
每一句都好像会给他增添不必要的压力,又好像每一个猜测都会让他去往更深一层的地狱。
“楼叔,”小姑娘见他沉默,顿了顿又恢复到往日一般无二的笑脸:“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江行川想了想,看着眼前十几岁的年轻人和一脸好奇的荣二,未免节外生枝,还是慎重道:“还不知道,打算四处走走。”
此处离漠关不算太远。但他的昔日旧友,夏武将军,是霍开梁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驻守边关。只怕若从漠北的关卡出去,少不了又一番冲突。
婚宴那天,夏武就在当场。只怕京城城郊那一场风波如今该知道的已然知道了。他与霍开梁相熟,此刻的江行川甚至不敢赌他会不会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便是真的为他放行,也必定会落入一个两难全的局面。
江行川打算另寻他法。
正思索着,莫三娘哦了一声,恰逢其时笑着道:“我方才回家,我父亲正说要派商队前去漠北呢,你说巧不巧?”
江行川大感意外,转头看过去,见小姑娘的视线已落在桌上那些菜式上。她为自己夹了一筷子西葫芦,边吃边囫囵道:“前些年朝廷不是说要与漠北通商吗,不过这事儿层层盘剥下来,也没落实多少。到现在也只有像我们这样住在边角的人家会往漠北去些商队。胡人那边,我们的布料、瓷器还有米面粮食,都是很珍惜的资源,能卖上很高的价格。”
眼前还未及笄的女孩显然聪明的过分,江行川暗叹一声如今少年人的早慧,又不禁确实松了一口气。
她不会是真与他平白说起这事儿。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的感觉,还真是让他受宠若惊。
荣二一脸无语的看着自家小姐,嘴里的饭菜也不香了。
虽然说确实是莫家有商队,可这事儿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啊!老爷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三小姐可倒好,出了门看见江大侠一应忘个干净,只怕满脑子都是那还没拿到的几十两。虽然小姐说要寻神医谷的贺神医拿这钱,可谁知道他们这偏僻地方什么时候能见到贺神医?
在他看来这就是稳赔不赚的买卖。若将江大侠送出去,期间闹不好沾染了什么麻烦官司,老爷可是有的头疼。
莫三娘却不以为意。
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何况眼前的人正是江湖如今也响当当的断水江楼,还与自家二叔有这么一层熟人的关系,对她莫家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的事儿,可对江楼来说,此时不亚于雪中送炭。
如今看来二叔这位旧友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若是江行川真在平阳王的追杀下死了那也就罢了。可万一要是没死,今日这一场顺水人情,往后带来的巨大利益又或者声望,已足以让她这个重利的商人顺手栽下这么一粒种子。即便是她的父亲,也未必会多说什么。
况且……她视线落在对面坐着的那人一张看过就忘的平凡面容上。
——顶着这么一张脸,只怕浑水摸鱼是再方便不过的事了。
江行川看她盯着自己的脸看,有些纳闷的摸了摸下巴:“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莫三娘摇摇头:“没有,只是……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荣二:别问了小姐我求你了。
江行川一笑:“你说。”
莫三年脸上露出明晃晃的好奇,小仓鼠的快速嚼吧了,咽下嘴里的东西:“楼叔,我听说你年轻时候……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还与京城那位名倌萧如声有‘南江北萧’的名头……”
“你是觉得我现在这张脸太普通了?”江行川啊了一声,了然的点点头,他想了想,笑道:“那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消息来的快,京城出了事我怕惹上麻烦就直接离开了,正巧在街边遇到你。”莫三娘觉得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大大方方的笑了笑。
“聪明的小姑娘。”
江行川摸着自己的脸:“出了些变数,变成这样也非我所愿。”
荣二倒是有些惊讶:“什么事儿能让人整个人都改头换面了?”
莫三娘一下来了兴致:“怎么,你知道楼叔原来长什么样?”
荣二摇摇头,有些咂舌的看着江行川,也放下了筷子:“只是我曾经听街坊四邻里有年岁稍长的姐姐说起过,她曾见过当年的江大侠,说一句掷果盈车,也毫不为过。”
江行川讶异的看向他,带着些打趣儿:“说的好像我如今已经七老八十了。到底还是老了,不一样了啊!”
荣二有些赧然的抓了抓脑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那姐姐说的,一眼就误了终生了,可叫她想了许多年。想来,也是我形容不出的好看。”
江行川哈哈笑了两声:“若有机会,代我向那妹妹道句对不住吧!”
莫三娘更加好奇,目光紧紧盯着江行川不动:“可你如今这样,倒是一点也看不出……”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合适,囫囵了一下才道:“反正若不是我二叔确实觉得你是你,我心里也犯怵呢。”
目光变得悠长又深远,江行川发了一会儿呆,才又伸手摸摸脸:“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虽说少了许多瞩目,但也少了不少麻烦。”
“我如今也不小了,哪比得上你们这一代的少年人。”他想起林科又想起段晓,有些感慨的笑笑。
若是他的弟弟平安长大,想来如今也该是个俊俏的青年了吧。
莫三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见过那位萧如声,”她似是回想,脸上露出些属于少女的羞赧来:“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听说他比你还大上些,却瞧着二十来岁似的。”
“像个漂亮的瓷器花瓶,摆在那看两眼,心情都好了!”
江行川跟着她的话也想起了远在京城的萧如声,也不知道他如今是否一切平安。又是否这次的事儿给他造成了什么影响。一时间不免有些忧心,但很快强自按下。
如今他身上也沾了不少麻烦,至少也该相信萧如声,相信他能照顾好自己,相信他们仍有再见的一天。
到底是年岁长了,他也不禁会常常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好像还记得当时那种意气风发的状态和满腔热血的激情。具体是如何似乎已经说不出个二三四五,却清楚记得几人笑闹的场景。如今想来,做梦一般,恍若隔世。
莫三娘道:“若是楼叔也这么好看,那如今这样当真暴殄天物!”
她尚年少,表情又真诚,说出来的这话也没有嘲讽的阴阳怪气让人不适,反而像是真的替江行川感到可惜。
江行川摇摇头:“又有什么可惜,我一个大男人,一不登台二不卖艺的,有没有那副样貌又有什么所谓。”
“话是这么说,可看着还是不大一样。”小姑娘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我可知道了,长的漂亮就是会让人行方便!”
江行川闻言一愣,沉默了片刻:“怎么,有人差别对待你吗?”
莫三娘摇摇头,手里的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倒也不是。我可是莫家三娘,又有谁能指摘我。再说了,我长的也不丑,怎么就区别对待我了?”
“只是好看的人哪里都有,时常看着他们也会想些有的没得罢了。”
江行川想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都是空的。少女小小年纪,心思倒是复杂。他理了半天没理出个头绪来,干脆又拿了双筷子给她夹了一筷子肉进碗里:“每个小姑娘都是小花。”
“只是大家颜色种类不太一样,咱们莫三娘肯定是朝着太阳生长的那种。”
莫三娘嘿嘿一笑:“你这是嫌我黑吧!”
江行川摇摇头:“哪有的事儿,吃饭,吃饭!”
少女不以为意,笑眯眯的将肉都吃了:“楼叔,商队的事儿容我回去仔细琢磨,不过也就是这几天了。你打算在何处落脚?我也好叫人去唤你。”
江行川盘算了一下身上的盘缠,笑道:“等会儿我去找家客栈,具体的便让荣二再与你说。我也有些东西物什要买,大漠不比咱们大梁,我此去探访亲友,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来,总有备无患的好。”
莫三娘点点头:“那叫荣二一会儿带你去集市上看,免得你被人坑了。”
江行川无奈摇头:“那就多谢莫家小姐了。”
江行川又坐着听她说了会儿话,这才起身与荣二去了集市,购置了些零碎东西。路过城门,却见城门内外张贴告示的石板上,已贴有江行川的画像。
“江大侠,”荣二从人群中挤出来,小声的凑到江行川身边:“确是你的名字无疑了。”
江行川垂眸,人群之中的画像,正是他在京城中乐然为他易容后的那张。
男人背着刀,站在人堆里毫不显眼:“哦?上面是怎么说的?”
荣二面色带着些诡异的欲言又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逮捕令……”他挠了挠头又抓了抓下巴:“感觉是单纯的寻人启事。”
“只是寻人的名头有点难听……”他古怪的看了江行川一眼。
“上头的大概意思是……”
在江行川催促的眼神中,荣二一咬牙一闭眼,把顶上的东西翻译成人话:“说您要给清坊萧坊主赎身……但是到了定下的日子却不见人,”
“萧坊主伤心欲绝,满天下的要寻你这个……负心汉……”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也只敢偷眼去看背着刀微笑的刀客。
江行川笑容僵在脸上:“?”
而另一边,贺临洲神医谷小院里。
男人冷冷清清的站在院里擦拭银针,表情淡漠而高傲,一身白衣有如高山冰雪。
“不好了不好了!干娘!”段晓的大嗓门从院外远远传回来。
贺临洲皱着眉头去看院门,却见少年背着一把比人还高的大刀,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手里一张发黄的纸卷迎风招摇:
“干娘!干爹他招倌被挂在城门上啦!!!”
贺临洲砰的一声撇断了手里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