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川从莫闲那出来,脸色就实在称不上好看。
莫闲与慕容习还有牵扯,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从他语焉不详的样子看,其中只怕还有说法。
久远的回忆在脑海里穿行,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骤然定住身形。
莫闲年轻时候长的好看,虽然说皮肤有些异域特有的黝黑,但那双眼睛尤其漂亮。他此前从未细想过,如今却与印象中另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人渐渐对上。
他有几分慌张的寻了路边一家店面要来了纸笔,就那么蹲在路边,凭着自己的印象将曾经看过的人缓缓腾在纸上。江行川此人虽不善文章,但幼时替贺临洲抄描过不少医书,上头有不少植物画作,都出自他手。年年岁岁下来,倒是练了一手不错的丹青。
这一会儿绞尽脑汁的去想,竟也真画出了,与印象中有七八分相似。
他将画举起来竖在眼前,突然就福至心灵的明白了些什么。
街边的男人腾地一声站起来,像是起的猛了眼前发昏,忍不住扶住了墙壁才站稳身形。
心里一瞬间漫上来的不知所措叫他想要立刻跑回去问个清楚。可想起莫闲方才的颓靡样子,又定住了脚步。
手里的画像烫手,视线再不敢落在上头。
惶惶然抬头去看天,万里无云,天朗气清。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江行川却觉得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冷。
十三年前……十三年前……
正是梁何初死后的第三年,是他亲手送梁何初上了黄泉路。忘川崖,落而至忘川。也是正因为这个男人,他在那一天从人群中被慕容习认了出来。
那两人先一步去了地下赎罪,而还活着的江行川却觉得被罪孽的锁链捆缚。
慕容习与他初见时候,也不过比梁何初从魔教出来早了不足半月。那张如书生般文弱的脸在脑海里蜕变成歇斯底里扭曲疯狂的模样。
莫闲,或许是因为他的原因才变成了这样子。
这种可能性让他手脚冰凉。
他身上还带着伤,此时心绪澎湃下似乎有崩裂的趋势。耳边是噗通噗通的脉搏跳动声,身边有人与他擦肩而过,却连对方的样子也看不清楚。眼前渐渐发昏,阴冷凉意顺着脚跟上到后背。袖子下的手指蜷缩起来,在掌心压出四道白色的半月印子。
恍惚间他又看见了那两人,一个木然的观望,一个讽刺笑着,再不见初见时候那副装模作样的羸弱模样:
——看吧,江楼。
——你身边的人变成了这样,是因为你。
——这感觉如何?可有如我一般的痛彻心扉吗?
江行川愣愣的看,有人从眼前走过,街对岸那模糊的影子又不见了。
梁何初从来都不是慕容习身边可有可无的人。
他们之间的弯绕江行川不清楚,也不想了解。可崖边慕容习的疯狂和眼里的仇恨是真的,扯着他要同归于尽时候的凶厉也是真的。
烈日灿阳下,江行川闭了闭眼睛。
慕容习不能人道,对梁何初那样扭曲的爱意让他在后者死后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莫闲阴差阳错的出现,又与他有些牵扯,只怕那些年的日子如烈火烹油。还能有个人样,恐怕已是慕容习看在那双眼睛的份上手下留情。
他想找乐然来问清楚,可霍开梁的请柬当时便直接送往了乐然手上,如今只怕整个大梁境内仍有无数眼睛盯着她。
身上没有多少家当,江行川站在街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莫闲背后模模糊糊的真相让他无法直面曾经的好友,也不敢去细想。
正犹豫间,听见后头一个清亮声音:“楼叔!”
莫三娘带着荣二正在街上闲庭信步,行至这一处正见一高大男人站在街边发呆,与喧闹的街市格格不入,因此便多看两眼。只这一看不打紧,正是方才别过的江行川,于是忙出声将人叫住。
江行川回头看是她,心里难免松了口气,却又为自己的逃避感到可耻,一时间没应声。
“怎么在这发呆,与二叔的事儿都说完了?”少女正是娇俏不知愁的年纪,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三两步就近在他身前站定。
江行川啊了一声,找回点神志:“你怎么在这?”
莫三娘笑了一下,指了指身后荣二掂着的布包:“给我二叔买些吃食家用。他不爱出门,往日也是我来采买。”
刀客看了一眼那布包,鼓鼓囊囊一大包,被荣二两只手环抱着,想来里头有不少东西:“难得你这番可贵的心意。”
莫三娘还是那样笑,领着他走在前头:“走,楼叔,咱们吃饭去,正巧我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江行川也想细细问问这些年莫闲的事儿,跟在她身后笑了笑。
小姑娘倒是聪慧,知道他是江楼却也只叫他楼叔,正能免去许多麻烦。
楼叔……从辈分上来算,莫三娘叫他楼叔还真没什么问题。倒是恍惚间反应过来,自己已是能做人叔叔辈的年纪。十年未出山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称呼他,难免心里升起些惆怅感。
“二叔他虽然因为那毒如今有些看起来寒颤,”说到这,小姑娘笑了一下:“我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楼叔你理解一下。”
“但我曾经听我爹说过,二叔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倜傥的帅小伙。”她脸上带着些骄傲:“偷偷跟你说,即使到如今很多人不理解,但其实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帅叔叔。”
江行川听着,忍不住就道:“我作证,他年轻时候确实称得上一句风流倜傥。”
“是吧!”小姑娘边走边转过头来冲他笑,笑得与有荣焉:“反正我不在乎外头人说那些劳什子的东西,二叔人可温柔了!”
“他还活着,我觉得就已经很好很好了!长什么样子,方不方便出门,都没关系。”
江行川静静听着小姑娘唠,方才的惶恐不安似乎也被抚平了些。突然就想起贺临洲曾经与他说过的差不多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头小姑娘还在说:“魔教的人当真不是东西。”她低低的咒骂了两句:“一群王八蛋!”
江行川脑子又开始发昏,刚刚被压下去的冷意又好像回到身上。
荣二在旁边道:“诶呦我的姑奶奶,你可小声点!”
“这有什么!如果不是他们,我二叔如今必然另有一番模样!他若是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我如今也是大侠的子侄,说出去不知道多威风呢!”小姑娘一脸深恶痛绝,跺着脚恨声道:“若是我见了那个什么什么魔教教主,我非得……”
“他死了。”江楼下意识的接了一句,两人都安静下来。
“我知道,”小姑娘脸色平静了些,复又往前走,声音带着些郑重的低沉:“所以我要感谢你,楼叔。多亏了你,才将我二叔这一笔深仇抹了。”
抹了?如何抹的去呢?
江行川眼神黯淡下去。他这位旧日好友,若非那一场变故,只怕如今正如莫三娘所说的,在江湖上早早闯荡出一番名声。
三人说话间也到了一处馆子,寻个地方坐了,莫三娘轻车熟路点了几道菜。这店里人不多,除开他们这一桌便没旁人了。
莫三娘见他神色不对,忍不住道:“怎么了叔?”
江行川闭了闭眼睛,手指在筷子上摩挲两下,才道:“若我说,你二叔变成这样有我一份责任,该如何?”
莫三娘与荣二顿时噤声。空气似乎都要凝滞,小姑娘一脸愕然,连荣二都惊恐的猛然抬起头盯着江行川。
江行川垂着眼睛,心里一片空白。
莫三娘:“毒是你下的吗?”
江行川:“不是。”
莫三娘:“我二叔,是为了救你才中毒的吗?”
江行川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像是不解,莫三娘直言。
江行川抬头看她:“若不是我之前杀了他魔教的人,只怕你二叔也不会被他盯上,不会遭此横祸。”
“你二叔是被我所累。”
莫三娘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摇头。她咬着下唇,像是有些难过:“我不知道二叔会怎么想,但我觉得……这不是你的错。”
“除魔卫道,本来就是我们江湖儿女的职责呀……况且……你杀了一个魔教的魔头,自然会有很多人得救。”她表情苦涩:“我二叔……运气不好。”
她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又咂了咂嘴:“也不是运气不好,就是……唉,我不知道怎么说。”
莫三娘看起来想要安慰他,可那到底是她的二叔,于是左右摇摆之间也有些不好说话。
江行川摇摇头止住了她:“不说这个了,菜上了,先吃饭。”
他多没出息呢,竟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安慰。
“楼叔,”莫三娘拿起筷子:“不是我二叔,也会是其他人。魔教那种人,作恶多端,受害者不计其数,我二叔只是其中一个。”
“杀一个,救百个。”
江行川抬头看她,少女坐在桌边,安安静静的样子全然不像方才在院子里的跳脱模样:“去找我二叔聊聊吧,这些年,他也很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