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候,赵离收到了赵巽给他寄来的一封家书。
着实是罕见。
他拆开来一目十行看过,下意识辨认了一番笔迹,又琢磨了一下这个遣词造句,最后认定了这封家书开头结尾都是旁人代笔,唯有中间一段也许可能是赵巽亲笔。
属于父子情分的问候出自他人之手,唯有那些利益交换才是亲笔写就。
不得不承认,他与赵巽之间在经过了这几年的分离后,所谓的父子情已经少到可怜。
与这封信一起送来的还有杂七杂八的一些东西,负责押送的是他的表哥姚崮,也是他大舅舅的长子。
尽管他生母去世,但姚家与他们家的关系并没有淡下去,他的两个舅舅甚至和赵巽关系更紧密了一些,还把几个表哥也都送到了赵巽麾下去历练。
对母家,赵离向来是感情复杂的。
细枝末节的小事都不必多说,就只说赵巽后娶的继室徐氏是他两个舅舅保媒牵线这一件事,就足以让赵离沉默到底。
可这究竟还是他的舅舅。
那终究还是他仅剩的为数不多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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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叫我带了许多布料皮子之类的,叫你自己在京城裁衣。”姚崮说道,“原本还说裁好了送来,姑父说也不知道你长了多高,索性就送过来你自己做你想要的样子好了。”
赵离不置可否,他只说:“我知道了。”
实在是无话可说,两人之间陷入了带着几分尴尬的沉默。
姚崮抓耳挠腮了一会,眼睛亮了亮,忙道:“还有件事,我爹说,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回去了。”
赵离挑眉看向了自己表哥,露出征询目光:“两年?”
姚崮道:“我爹就这么说的,他让我也跟你说,但旁的我没追问出来,姑父倒是没提起这个。”
赵离收回目光,没有接话。
姚崮忙又道:“表弟,我知道你一个人在京城也经历颇多委屈,但……反正我爹说了,肯定要接你回燕地的。”
“我知道了。”赵离点了点头。
“你不想回去吗?”姚崮听着赵离这可有可无的语气,忍不住追问了。
赵离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表哥天真又无知,几乎要和六皇子虞嵘之不相上下——准确说,还不如虞嵘之,虞嵘之天真但不无知,而他的表哥天真还愚蠢。
“舅舅有信吗?”赵离索性绕过了姚崮的问题,直接这么问道。
姚崮恍然想起一般,回身就开始在自己随身带着的包袱里面翻找起来,口中道:“是有信的,临走二叔才塞给我,你不说我还给忘了。”
赵离便看着他把包袱都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找出了一封油布包着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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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信拆开看了一眼,的确是二舅舅姚鸱的信,他草草扫了一遍,上头倒是比他亲爹写的那封内容还多一些了。
也不用太费力,他便能从这两封信中得出一个结论:他两个舅舅之间是有分歧的,分歧的点就是他本人。大舅舅姚鸮已经完全偏向了赵巽,二舅舅姚鸱还记得他这个远在京城做人质的外甥。
有这么一件事情是摆在明面上的,他若是能回去,那么一定是因为赵巽不再需要他在京城做质子来证明他对大魏的忠诚,
不需要,则可能有两种情形,第一种情形当然是他爹突然真的想当一个忠臣,并且不再有任何异心——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爹要真的是这么个大忠臣,前面做了那么多事情,难道是想给自己做一个改邪归正的铺垫吗?
而不需要他这个人质的另一个情形则是,他爹决定彻底与魏朝撕破脸,撕破脸了还需要什么质子,最好质子也死掉,给他一个能兴兵的借口。
赵离不知道姚崮是不是知道他爹话里的另一层含义。
二舅舅姚鸱的信中更明白地告诉了他,若是北边有异动,叫他抓紧时间先离京,不要等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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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两封信都丢到炭盆里面烧了个干净,赵离抬眼看向了自己表哥:“你打算在京中留几天?”
姚崮快快乐乐道:“玩个半个月吧,他们说太学的桃花好看,我还想去看一看的。”
赵离垂着眼睑想了想,道:“我带表哥在京城玩几天,表哥还是早些回去吧!”
姚崮迟疑了一会才道:“也不用,我自己就能行。”
赵离抬眼看向了姚崮,眉头挑起来:“表哥另有安排?”
“就……我爹还让我拜访一些人,到时候也不好带着你一起啊……”姚崮抓了抓头发,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呢,也不单纯是玩。”
赵离心中明白,便也不再多说,只道:“那表哥就自便吧!”
姚崮略松了口气,又有些愧疚地看向了赵离,道:“有些事情不是要故意瞒着你,姑父和我爹都说让我悄悄去,你现在在宫里出出进进也不方便,和你一起动静太大。”
赵离看着姚崮,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自己的舅舅和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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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两箱子衣料还有一箱小吃糕点回到宫中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恭良阁中陈逸春独自在院子里面舞剑。
赵离从游廊绕着走到正门外停下来看向了他,道:“我带了你喜欢吃的牛舌饼,我等会给你放桌上。”
陈逸春打完最后几招收势,然后平复了下呼吸才转身朝着他走过来,道:“殿下去贵妃那边用晚膳了,我还没吃,你想吃什么?”
赵离一边把箱子拎到自己屋子里面,一边道:“都可以,只要别再吃腌菜就行了。”
“腌菜肉沫就在今天牌子上。”陈逸春帮他搭了把手,“还有蒸茄子,蒸南瓜,蒸……”
“别蒸了,听着就已经不想吃了。”赵离惨不忍听,从自己带回的那一箱子小吃里面先翻出了牛舌饼,又找出了两盒槽子糕,“吃这个吧!”
“你家来人看你了?”陈逸春接了牛舌饼,就在旁边坐下来看着他整理东西,“打算给你最后的安慰,让你将来被抛弃的时候没那么多怨恨?”
“你能换个入耳点的说辞吗?”赵离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陈逸春耸了下肩膀:“意思反正就这个意思,就算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事实嘛!”
“你对我爹的偏见颇多。”赵离把常用的东西都丢外面,不常用的衣料都塞进了柜子里面。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又一起陪着殿下念书,把你当自己人,才会说实话。”陈逸春看着赵离,“你离家这么多年,家里不闻不问,燕云二地的摩擦这么多年也没停止过,你爹要是真的在意你,就不会放你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城,随时随地被朝堂上那些老东西挂在嘴巴边上反复拿出来说。”
“你这话说得我都不知道能怎么接。”赵离也看向了陈逸春,“就算事实如此,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子为父隐父为子隐,就算我在京城孤单一人,但父与子的关系是改变不了的。”
陈逸春沉默了下来,他拿着牛舌饼不知能说什么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内侍通传的声音。
两人一并站起来,把方才的话都丢开,朝着正殿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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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带来了贵妃赏赐的八道菜和一道汤,以及贵妃勉励的话语。
赵离和陈逸春一并谢过。
正好到了吃饭的时候,两人让内侍把八菜一汤送到了他们住的那边厅堂里面,不再说之前那些话,只安静开始用晚饭。
一顿饭吃完,陈逸春让内侍收走了碗筷,他摸着肚子消食的时候,又看向了赵离:“殿下很喜欢你,将来你要是做错什么事情,殿下会比我还难过。”
赵离看向了窗外已经一片漆黑的夜空,沉默许久之后才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