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静的拐角,一个小女孩正瑟瑟发抖地抱着头面朝墙壁蜷缩着,仿佛在极度恐惧着什么。
离她不远处有三个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有的拿弹弓,有的抓着石子,还有一个手上什么都没拿,但沾着油渍的小嘴尖尖地嘬着,噗噗地朝那小女孩吐着口水,只因离得远才没吐到小女孩身上。另外两个小男孩不甘落后,打弹弓的打弹弓,丢石头的丢石头,手忙脚乱地熊着愤恨厌恶着,也恐惧着,始终不敢离小女孩太近。
“蛇妖!”那吐口水的小胖子骂了一句,四下瞅了一圈,没见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又战战兢兢鼓着勇气向小女孩走近几步,又走近几步,直走到与小女孩只隔一臂的距离,然后一脚将小女孩踹翻在地。踹完赶紧往回跑。
这时,一点白光现出墙头,紧接着一声嘶鸣,一条白莽从墙头高高窜起,直扑向那小胖子。小胖子闻声瘫软在地,裤子上已湿了一片。那白莽张着巨口,露出尖锐的獠牙,芯子直舔到小胖的脸上,只要莽口一合,便能将他咬去一半。
“白相公!”小女孩虚弱地呵斥。
白蟒犹豫地撤开獠牙,看了小女孩一眼,终是没下去口,只尾巴一卷,将那小胖子丢到了另外两个小男孩脚边,然后轻柔地托起小女孩越过墙头而去。
一片荒凉的林中,小女孩熟练地生了堆火,白蟒衔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丢到女孩身边,女孩略微处理了下,便架上火烤着。还未烤熟,便迫不及待地埋头啃起来,饿极了。不一会儿,整只兔子便吃了个净。
林中起了雾,白蟒卷着小女孩上了一棵大树,夜深了,女孩又累极,抱着蟒脖子便睡着了。白蟒还未长成,块头已是不小,粗长的身子盘着小女孩,如一床棉被。看得出,这一人一蟒早已习惯了幕天席地的生活。
一天看似终于熬了过去,可夜更深时,他们所在的林子忽然起了火。白蟒警觉又天性怕热,先醒了,它连忙唤醒小女孩,要带她逃出去。可林子四周全是火,白蟒带着小女孩冲冲撞撞,却怎么也逃不出去。
“杀了他们!”
“蛇妖,这回看你往哪跑!”
“就是他们,我小孙子就是让这蛇妖害死的!我苦命的孙子啊……”
“我儿子就是被他们吓的,现在学堂也不敢去了,书也不会念了,先生之前说过,我儿子可是状元的命!”
“我家小胖子好不容易不尿床了,现在被他们吓得,又尿起来,还发了高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苍天啊……”
“妖怪,赶紧去死!”
“对,害得我们这么苦,这次一定不能放过他们!”
…………
含垢忍辱又义愤填膺的凡人,提着菜刀的、拿着棍棒的、扛着铁锨的,挥拳的、怒骂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仿佛只要解决了林中那个小女孩并那头凡蟒,他们受的苦都能一概解决一样。
他们将这片林子团团围了起来,踩着烧焦的土地一点点接近目标,白蟒忍着烈火要逃出去,却又被棍棒刀叉撵回火海。
眼看火越烧越旺,从外围已经烧到林子中心,白蟒和小女孩势必葬身火海。在不断的驱逐与打杀下,白蟒终于怒了,小女孩的喝止已不顶用,蟒身尽是烧伤,可畜生护主之心更甚。
冲天的喊打喊杀声中,只见白蟒卷着小女孩,将她轻轻放在一片小水洼旁,然后高高窜起蟒首,向人最多处扑去。
“白相公,快回来!”女孩焦急地喊着,可她四周要么是兵器,要么是烈火,根本无法动弹。
而白蟒早已卷了一个持刀的高大汉子,尾巴一甩,将他甩到了火势最旺处。那汉子立刻被点着了,手舞足蹈地往外逃,叫声十分凄惨。接着,一个一个的,又有许多人被扔进火海,惨叫声此起彼伏。
原本嚣张的凡人,此刻都停了动作,愤怒与恐惧交织着,是饿极了要吃人却又害怕被他人吃的那种狂热的愤怒与可怜的恐惧。
“嘶——”
白蟒忽的俯首过去,拳头大的眼睛几乎贴到凡人的脸上,那被蟒蛇的腥臭呼吸喷到脸上的人腿一软,直接坐到焦土上。
就这样,白蟒与凡人对峙许久,直到林火燃尽,也没人再敢动作。
白蟒的怒火微有平息,蟒首一转来到小女孩身边,蹭了蹭她,似做错了事讨好家长的小孩。小女孩慢慢伸出手,终是触碰了这庞然之物。
“白相公,我们快走吧。”小女孩说。
于是白蟒便驮起她,一点点向前走去。那围在一起的凡人,不甘地给他们一点点腾出一条小路。
可在他们即将走出人群之时,一张网忽的从天而降,将一人一蟒兜头网了进去。
白蟒如一只被夺去幼崽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便向最近的凡人攻去,要将他们一口吞了。可那罩在蟒身的网如有禁术,在它身上烙出十字的火印。
“哈哈哈,仙长给的锁妖法器果然顶用,这回看你们往哪跑!”说话的正是那个最先被白蟒扔进火堆的汉子。他还没死,他们都没死。
白蟒一边护着小女孩,一边左冲右突,如何也逃不出去,身上却密密麻麻添了更多十字烧伤。
“白相公,别动了……”小女孩抱着白蟒直哭。
大快人心的凡人重新聚拢了来。其中一个拿棍棒的率先朝他们打过去,其他拿着兵器的一个接一个也招呼过去,没拿武器的,便拳脚相加,惩奸除恶替天行道地痛快。
打了砍了踢了不知多久,一个理智的声音忽然出现:“小心把这网打坏了,他们再逃出来。”
凡人们一个个的,便不再动了。
网里的白蟒和小女孩,也没有再动。死了吧。
一个山羊胡子稀疏的老人抬起拐杖搓了搓那小女孩,没敢搓白蟒,小女孩有进气没出气地低吟了声。老人说:“还没死。”
那抛网的大汉一听,忙从地上捡起把刀,说:“叔,这种祸害乡邻的妖怪,让侄儿去做个了结!”说着便向小女孩砍去。
那老人却一杵拐杖,阻止了大汉,“他们是妖怪,伤人害命,自然是该死。但我们是人,却不能残忍噬杀。”
一个裹着头巾的胖女人气道,“这蛇妖把我们害得这样苦,还不能杀吗?对付蛇妖,还讲仁慈?哼!我说冯叔,别你家里没受过这蛇妖的苦,就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话引得一群人纷纷附合。
那老人清了清嗓子,似有些威望,众人附和之后,便等着老人的后话。
“诸位,老朽没说妖怪不该杀,蛇妖是逆天不祥之物,当然不该留在世上,老朽只是说,虽说他们该杀,却不该脏了我们自己的手。”老者沉默了会儿,见众人还在等训示,满意地捋捋胡子,说道,“林子旁边就是条河,不若就把他们丢到水里,让河里的龙王处置。这等妖物,想必龙王不会容情。”
一蟒一人都只剩最后一口气,便是这么搁着不管,已是难活,还被丢入水里,纵蟒蛇不怕水,但如此被网着折腾,哪里还用“龙王”处置?
众人赞扬一番老人的仁慈后,数个大汉便合力将网拖到水边,唯恐“龙王”处置不到,还在网上绑了几块大石,然后才将人和蟒推入河中。
河水东流入海。
天地造化常有可悲,所幸亦有神奇之处。
那处河水离海颇近,河水深处又有激流漩涡,便卷着那网异物入了深海。
小女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而床边正坐着一个斯文好看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见她醒来,微微一笑。小女孩怯生生的,忙后撤与男子保持距离,“我死了吗?”
“还没。”男子道,“怎么弄得一身伤呢?”
小女孩便低了头,不说话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白相公呢?他也还活着吗?”
“白相公?”
“就是跟我一起的……”小女孩没敢再说下去。
“那条白蟒吧。”男子淡淡道,“活是活着,可是那一身鳞片得重新长,需受些苦。”
小女孩忽然有些激动,掀被子滚下床,“我要去看他。”说着便往门口跑去。刚到门口又停住,折了回来,带着恳求,“他在哪儿?怎么样了?你别伤害他。”
男子不解,“我为何要伤害它?”见小女孩未言语,又道,“那蟒就在外面的树下,正在休息。”话音未落,女孩已经冲了出去。
冠月木花影缭乱,根处的浅草上盘着一条缠满白布的大蟒,大蟒垂着眼一动不动。
“白相公!”女孩三两步跑到白蟒身边,欲探不敢地缓缓伸出手放到白蟒鼻息下,待触得暖湿,终于舒了口气。白蟒听到动静,甩出一点尾巴触了触女孩的脚。
一人一蟒默默陪伴了好久,女孩终于想到一件事。他们不是被打得半死还被绑着丢到河水里了么,怎么竟到了这里?
“这是哪?”女孩转头问了院子里正准备打水浇花的男子。
男子闻言停了手,“这是东海。”想了想,补充道,“不是你们凡世的东海,是凡世之外的海。至于你怎么来的这里,我却也不清楚,只我今日一出门,便见你们挂在树上。”
女孩懵懵懂懂,听不大明白,男子见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们伤得不轻,这里的药我也不晓得对不对症,不大敢用。”
“你……”小女孩有记忆以来,头一次没有在别人眼里看到一点恶意与恐惧,忽然的人之常情竟让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又受宠若惊又忧思烦恼了好久,才鼓足勇气问眼前人,“白相公的伤也是你治的么?”
男子点头“嗯”了一声,舀水洒到一片刚长花苞的地苇之上。
女孩更加疑惑,“你不怕我们吗?”
男子也是不解,“我为何要怕你们?”
女孩哑着嗓子:“他们都说我是蛇妖,要杀我们……”
男子这才恍然,是了,大多凡人天生怕蛇蟒之物,以为其凶残有毒,或避之千里,或除之后快。瞧这只白蟒体形,比书中记载更大出许多,他们时时在一处,想必受了许多非议。思及此,男子竟如有所感地黯淡下来,半个瓜瓢的水洒了一地。
小女孩察言观色,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如待裁决一般又忧虑恐惧起来。
谁知男子只是搁了瓜瓢,慢慢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与她平视,温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声音轻柔得如他们头顶的冠月花。
小女孩大睁着眼睛,依旧怯怯的,如猫儿一般:“桑铃。”
“桑铃,”男子重复了一遍,记了下来,然后抬手拂去女孩头顶的花瓣,说,“我叫连篁。若不嫌弃,你们便在这儿先住些日子,待养好了伤再做打算。”